第44章 遥祭的陌生人(3/3)
朴汝春的描述:「河下谷清干活时,总喜欢把左手按在桌子上。
」
就在这时,杨浦分局又转来一封举报信。
写信的是个叫洪志勇的纺织工人,他说1943年见过一个叫「大山刚」的日本人,来他们袜子厂收购机器,腰里别着手枪,「那模样,跟虬江路那个尤老板一模一样」。
第三封举报信来自南市区的一个印刷工人,他说1944年曾帮一个日本人印过「北海币」——那是中共抗日根据地的货币,后来才知道是假的,「那个日本人,现在就在虬江路修电器」。
三封信,三个证人,都指向同一个人。
吴一竹回到局里,立刻申请恢复调查小组:「收网的时候到了。
」
1958年8月6日清晨,上海北站人声鼎沸。
河下谷清——不,此刻他叫尤志远,背着一个帆布包,正跟妻子告别。
「我去北方那家工厂当工程师,等稳定了就接你们过去。
」他说。
妻子眼里含着泪:「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
」
他笑了笑,眼角的痣跟着动了动。
「放心,我这手艺,到哪都饿不着。
」
登上北上的列车,找到座位坐下,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心里一阵轻松。
自从1945年潜伏在上海,他开修理铺、炒股票、学英语,小心翼翼地藏起过去,以为能就这样安稳过一辈子。
直到上个月,北方那家工厂的人找到他,说缺个懂电器的工程师,他才觉得终于能换个环境,离过去的阴影远一点。
列车启动没多久,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坐在了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男人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
河下谷清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三个人的眼神,不像普通乘客。
列车到了安亭站,一个小站,没什么人上下车。
对面的男人忽然收起报纸,亮出证件:「尤志远,我们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
」
河下谷清的脸瞬间白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同志,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尤志远,是去北方工作的。
」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我们认没认错了。
」旁边的男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被带下火车,塞进一辆吉普车。
车往上海市区开,他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忽然笑了——三十年的潜伏,终究还是结束了。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河下谷清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一口咬定自己是「尤志远,江苏昆山人,1920年出生」。
「1941年,你在济南铁路局当工程师,」吴一竹拿出朴汝春的证词,「组织『中日反战青年联盟』,诱捕了12名中共地下党员,对不对?」
河下谷清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1943年,你去上海,娶了舞女贾贤珠,」吴一竹又拿出舞厅老板的证词,「同年回日本接受特工训练,学习伪造货币、情报侦察,对不对?」
河下谷清闭紧嘴,不再说话。
这样的僵局持续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吴一竹把许世友的便签复印件放在他面前:「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找到你吗?因为许世友将军。
当年你在济南收集他的情报时,恐怕没想到,三十年后,是他亲手把你送进了监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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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下谷清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盯着那张便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我什么都说。
」
他的真名叫河下谷清,1915年出生在日本岛根县的一个农民家庭。
1937年参军来华,因精通中文,被选入宪兵队特高课,专门从事对中共抗日根据地的破坏活动。
「1940年,我在济南铁路局当工程师,」他说,「表面上反战,其实是为了接近抗日人士。
那些被我们诱捕的青年,大部分被宪兵队杀害了……」
他还交代了自己伪造北海币、策反国民党军官、开设「亚蒙袜厂」感化战俘当间谍的罪行。
1943年,日本军方预感战败,选他当潜伏特工,回日本接受了一年的特训,「学了电器修理、摄影、甚至中国的方言,就是为了能在中国藏住」。
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拿着伪造的「尤志远」身份证,在上海潜伏下来。
「我以为能藏一辈子,」他说,「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
1958年10月,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间谍罪、反革命罪,判处河下谷清无期徒刑。
提篮桥监狱的外籍犯监区,高墙电网,戒备森严。
河下谷清穿着灰色囚服,每天的任务是缝麻袋。
一开始,他总想着越狱,想着日本会不会派人来救他,直到1959年,他遇到了一个缅甸犯人。
那犯人是个佛教徒,因贩毒被判无期。
他见河下谷清整日消沉,就跟他讲因果报应:「你害了那么多人,现在坐牢,是还债。
」
河下谷清一开始不信,后来听得多了,慢慢琢磨出点味道。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去:那些被他诱捕的青年,那些被假币坑害的百姓,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常常被噩梦惊醒。
1966年,那个缅甸犯人刑满释放,临走前对他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
从那以后,河下谷清像变了个人。
他遵守监规,积极劳动,还主动帮狱警修收音机、电风扇。
1977年3月,法院鉴于他「认罪悔罪态度良好」,将他的刑期改为有期徒刑三年。
五个月后,他因「改造积极」被提前释放。
出狱那天,妻子带着四个子女来接他。
看着孩子们陌生的脸——他们都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对不起,」他说,「让你们受苦了。
」
关于国籍,他犹豫了很久。
中国政府允许他申请中国国籍,日本领事馆也说可以恢复他的日本国籍。
「回日本吧,」妻子说,「孩子们应该看看你的祖国。
」
1977年11月,河下谷清一家六口登上了开往日本的轮船。
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中国海岸线,他忽然深深鞠了一躬。
东京的日子,比河下谷清想象的要顺利。
他刚到日本,就接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您的伯父留下了120万美元遗产,一直在等您来领。
」
原来,他的伯父是个商人,1970年去世时,在遗嘱里给弟弟(河下谷清的父亲)留了一笔钱,可当时没人知道河下谷清还活着,遗产就一直封存着。
「再晚三个月,这笔钱就会被政府没收了。
」律师说。
更巧的是,妻子去超市买东西时,顺手买了一张彩票,竟然中了1000万日元。
「这是中国给我的好运。
」河下谷清把钱存进银行,开始琢磨做点生意。
他在中国学会的电器修理手艺派上了用场,加上他对市场的敏感,先是开了家电器店,后来又投资房地产、股票。
1980年代的日本经济飞速发展,河下谷清的资产像滚雪球一样增长,不到五年就成了亿万富豪。
但他始终保持着低调,住普通的房子,开普通的车,有空就带着孙子孙女去公园散步。
1983年,他被查出尿毒症。
躺在病床上,他常常想起中国——济南的火车站,上海的虬江路,提篮桥监狱的月光,还有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名字:许世友。
「如果不是许将军,」他对子女们说,「我可能还在上海当特务,惶惶不可终日,哪有今天?」
他一直想回中国看看,想当面感谢许世友,可身体不允许。
1985年10月,当他在报纸上看到许世友逝世的消息时,终于忍不住哭了——那个他曾经想算计的将军,成了他这辈子最感激的人。
于是,就有了那场在医院花园里的遥祭。
1986年4月,河下谷清在东京去世,享年71岁。
临终前,他对子女们说:「我死以后,把我的一部分骨灰送到中国,撒在南京的土地上。
」
他的墓碑上,刻着两行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热爱和平,珍惜当下。
」
多年后,河下谷清的长子河下健一带着女儿来中国,专程去了南京许世友纪念馆。
在将军的铜像前,他让女儿鞠躬:「这位爷爷,是改变我们家族命运的人。
」
阳光穿过纪念馆的玻璃窗,落在铜像上,将军的眼神依旧锐利,仿佛在注视着这片他守护过的土地,也注视着那些因他而改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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