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牒叩幽(1/3)
光绪二十七年秋,潍县大旱。
赤地千里,河床干裂如龟背。
城东柳树屯的柳老栓,枯柴般的身子歪在炕上,喉咙里拉着破风箱,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他儿子柳承宗,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跪在炕前,攥着爹枯藤似的手,眼泪早流干了。
窗外,田东家刘剥皮的管家赵三癞子,带着几个歪戴帽子的家丁,正把最后半口袋瘪谷子往外拖,嘴里还不干不净:“老棺材瓤子欠的租子,利滚利,下辈子也还不上!这点瘪谷子,抵利息都不够!”
“爹…您再撑撑…”柳承宗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枯木。
柳老栓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儿子,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宗…宗儿…爹对不住你…咱柳家…祖传的…那三亩…薄田…叫刘…刘阎王…骗去的…地契…他…他改了…”话未说完,头猛地一歪,眼还瞪着屋顶那根熏黑的椽子,没了气息。
那眼里的光,是烧着的炭,是冻住的恨。
爹咽气了,眼还睁着。
柳承宗伸出颤抖的手,想替爹合上,那眼皮竟像铁铸的,纹丝不动。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爹死不瞑目!是为那三亩祖田!是为刘剥皮那改了墨迹、盖了假印的地契!
三天后,柳老栓草草葬在村后乱石岗。
新坟土未干,赵三癞子又来了,叉着腰站在柳家那间快散架的茅草屋前,唾沫星子横飞:“柳承宗!别装死!你爹的债,父债子偿!东家说了,你那破屋子抵了!赶紧滚蛋!”
柳承宗站在爹空了的土炕前,看着墙角爹生前编了一半的柳条筐,听着屋外赵三癞子的叫嚣,胸中那股被悲恸和屈辱压了许久的火,“腾”地一下烧穿了天灵盖!他猛地抓起灶台边劈柴的锈斧头,赤红着眼冲了出去!
“狗日的!我跟你们拼了!”
赵三癞子没料到这蔫驴子敢炸毛,吓得往后一蹦。
柳承宗状若疯虎,锈斧头带着风声就劈了过去!赵三癞子身边的打手反应快,一根枣木棍子斜刺里挥出,“咔嚓”一声脆响,斧头把断了。
紧接着,几根棍棒雨点般落在柳承宗背上、腿上。
他被打翻在地,泥水混着血水糊了一脸,骨头断了似的疼。
“呸!不识抬举的贱骨头!”赵三癞子狠狠啐了一口,“给老子往死里打!”
棍棒又落下。
柳承宗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意识模糊间,仿佛看到爹那双不肯闭上的眼,在灰蒙蒙的天上盯着他,那眼神,冰冷,绝望,又带着一丝催促。
打手们打累了,骂骂咧咧拖着半袋瘪谷子走了。
柳承宗像条死狗瘫在泥里,浑身散了架。
夜风呜咽着穿过破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
他挣扎着爬回冰冷的土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阴风把他激醒。
茅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寒气却像无数根钢针,直往骨头缝里钻。
炕沿边,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影!身形枯瘦,微微佝偻,正是爹柳老栓!只是那脸,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像两簇幽绿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他!
“爹?!”柳承宗魂飞魄散,想喊,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宗儿…”柳老栓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地底渗出的寒气,“爹…死得冤啊…在下面…也苦啊…”那声音钻进耳朵,冻得柳承宗血液都要凝固。
“刘剥皮…改了地契…贿赂了城隍…城隍判爹…欠债抵田…爹不服…告到郡司…郡司老爷…收了他…三百两雪花银…把爹…打入了…拔舌小狱…”
柳承宗听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柳老栓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极其痛苦:“爹…舌头…被铁钩子…绞烂了…说不出…冤情…”他缓缓抬起一只枯瘦的手,那手在黑暗中竟泛着青幽幽的微光,指向柳承宗的胸口,“儿啊…爹…撑不住了…这口冤气…不能散…你…替爹…去告!告到阎罗殿!告倒那些…黑了心肝的…狗官!”
话音未落,柳老栓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扑,化作一股极寒的阴风,瞬间没入了柳承宗的胸口!
“啊——!”
柳承宗只觉得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块万载寒冰,冻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绝望、不甘,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恐惧!爹的冤屈,爹的惨状,爹最后那绝望的托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魂魄上!
“爹——!我去!儿子替您告!告到天塌地陷!”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冰冷而扭曲变形。
炕上残留的爹的破棉袄,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甲掐进了破布里。
鸡叫三遍,天蒙蒙亮。
柳承宗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骨头像错了位,剧痛钻心。
但他胸中那股来自阴间的寒气,却支撑着他,让他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苦。
他找出爹生前藏着的最后几枚铜钱,又揣上那件破棉袄,踉踉跄跄出了门。
他没去县衙,也没去府城,而是径直走向村外那片坟茔累累、古木森森的乱葬岗。
传说那里,是阳间离阴曹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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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深处,古槐盘虬,乌鸦聒噪。
柳承宗寻到一处背阴的老坟,坟头歪着一块无字残碑。
他按着胸口那股刺骨的寒气指引,扑倒在冰冷的残碑前,额头重重磕在潮湿的腐叶上。
“爹!儿子来了!带儿子下去!”他嘶声喊着,将爹那件破棉袄紧紧捂在脸上,贪婪地嗅着那残留的、混合着泥土和死亡气息的爹的味道。
一股浓得令人窒息的阴寒雾气,毫无征兆地从坟茔深处、从地底渗出,瞬间将他包裹!雾气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腐朽气息。
柳承宗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耳边是尖锐的呼啸,无数冰冷的、滑腻的、如同蛇信子般的东西擦过他的皮肤。
下坠,无休止的下坠,直到“噗通”一声,重重摔在一片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寒气刺骨,比乱葬岗的冬夜更甚百倍。
柳承宗挣扎着睁开眼。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灰暗长街,街道两旁是影影绰绰、破败不堪的古旧房屋,歪歪斜斜,门窗黑洞洞,如同无数张开的巨口。
空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惨淡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路是青黑色的,像是用无数冰冷的碎石铺就,踩上去硌脚又湿滑。
长街上,影影绰绰地飘荡着许多“人”。
他们大多穿着各朝各代的破旧衣衫,面色青灰,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无声无息地移动着,带起阵阵阴风。
这就是阴间?柳承宗打了个寒颤,胸口那股属于爹的寒气却猛地一振,像指南针一样指向长街深处。
他咬紧牙关,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和刺骨的阴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雾气稍散,露出一座巍峨森严的府衙。
黑沉沉的巨大门楼,高耸的黑色石阶,两扇巨大的、钉满碗口大铜钉的乌木大门紧紧关闭。
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匾额,上面三个血淋淋的大字,仿佛用未干的人血写成——**城隍司**!
门口两侧,立着两排阴兵鬼差。
个个身高丈余,青面獠牙,眼如铜铃,或手持钢叉,或拖着沉重的铁链。
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冰冷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
他们那毫无生气的眼珠,齐刷刷地转向蹒跚而来的柳承宗。
“呔!何方游魂?敢擅闯城隍重地!”一个头目模样的鬼差,脸上横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声如破锣,震得柳承宗耳膜嗡嗡作响。
他手中的钢叉一横,叉尖闪着幽蓝的寒光,直指柳承宗咽喉!
柳承宗被那冲天的煞气逼得倒退一步,胸口寒气翻腾。
他猛地想起爹在拔舌小狱的惨状,一股悲愤直冲脑门!他非但不退,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脊梁,将怀中爹那件破棉袄高高举起,嘶声喊道:“潍县柳树屯柳承宗!代父伸冤!状告阳世豪强刘世仁,勾结阴司城隍、郡司,篡改地契,贪墨钱财,屈害人命!求城隍老爷明察!”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来自九幽深处的怨毒和决绝,竟盖过了鬼差的咆哮,在死寂的城隍司门前回荡。
那些麻木飘荡的游魂似乎都被这声音惊动,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神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刀疤鬼差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浓浓的嘲弄和不耐:“哼!又是阳间那点破事!滚!城隍老爷没空理你这等刁魂!”钢叉往前一递,冰冷的叉尖几乎触到柳承宗的鼻尖,寒气刺得他脸皮生疼。
柳承宗双目赤红,不退反进,竟用胸膛抵住那冰冷的叉尖,嘶吼道:“我爹柳老栓,被你们拔了舌头!冤魂不散!今日不告倒刘剥皮,不掀翻这枉死城!我柳承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找死!”刀疤鬼差勃然大怒,钢叉就要发力捅穿这个不知死活的生魂。
“住手!”一个阴恻恻、慢悠悠的声音从大门内传来。
乌木大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青色绸袍、头戴皂隶小帽、面皮焦黄如同烟熏过的矮胖身影踱了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串油腻腻的黑色算盘珠,三角眼眯缝着,上下打量着柳承宗,嘴角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哟,生魂告状?稀罕事。
”他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告谁啊?可有状纸?这阴司衙门,可不比阳间,空口白牙可不行。
”
柳承宗心知这就是爹提过的、专管收“门包”的鬼吏。
他强压怒火,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三枚被汗水浸透的铜钱,双手奉上:“小…小人来得匆忙,只有这点阳世薄财,孝敬老爷行个方便…”
那鬼吏三角眼瞥了一眼柳承宗手心里那三枚可怜巴巴的铜钱,嘴角的讥笑更浓了。
他慢条斯理地拨弄了一下油腻的算盘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啧啧,三枚铜钱?打发叫花子呢?”鬼吏拖长了音调,三角眼里闪烁着贪婪和戏谑的光,“你可知,这阴司的‘门路’、‘打点’、‘润笔’,哪一样不要真金白银?阳间的银子在这下面,就是废纸!得用这个——”他捻了捻手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阴德!香火!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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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宗的心沉到了谷底。
阴德?香火?他一个穷佃户,活着尚且朝不保夕,哪来的阴德香火孝敬这些鬼吏?
“没有?”鬼吏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换上一副冰冷刻薄的面孔,“那就滚远点!再敢在此喧哗,叉入油锅,炸你个魂飞魄散!”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个牛头马面的鬼卒立刻上前,铁链哗啦作响,就要锁拿柳承宗。
就在铁链即将加身的刹那,柳承宗胸口那股属于爹的寒气猛地爆发!一股无形却极其阴冷的力量瞬间震开了鬼卒的铁链!柳承宗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力量涌入四肢百骸,他猛地扑倒在地,不是求饶,而是用尽全身力气,额头狠狠撞向那冰冷坚硬的黑石台阶!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城隍司前响起,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每一下都拼尽全力,每一下都带着刻骨的冤屈和决绝!额骨碎裂般的剧痛传来,粘稠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是他的魂血!青黑色的石阶上,瞬间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色血花!
“冤枉——!!”柳承宗嘶嘶力竭,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穿透层层阴雾,“潍县柳老栓!死不瞑目!城隍贪赃!郡司枉法!苍天无眼!阴司无道——!!”
他以头抢地,以魂血为墨,以这阴司黑石为状纸!那“咚咚”的撞地声,那凄厉的控诉,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在每一个游魂麻木的心上,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都一时怔住。
“够了!”一个威严而隐含怒意的声音如同闷雷,从城隍司深处滚滚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压过了柳承宗的哭嚎和撞地声。
乌木大门“吱嘎”一声,彻底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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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司大堂,比阳间县衙大了十倍不止,却更加阴森压抑。
穹顶高耸,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巨大的黑色石柱支撑着殿顶,柱身雕刻着无数扭曲痛苦的鬼脸,无声地哀嚎。
大堂两侧,站着两排形态各异的鬼吏判官,有的青面獠牙,有的长舌垂胸,有的手持生死簿,有的捧着算盘,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但这香味混着纸灰和一种说不出的陈腐气息,闻之欲呕。
大堂尽头,高高的黑色石台上,端坐着城隍老爷。
他头戴乌纱,身穿绣着狰狞鬼头的暗红官袍,面如金纸,三绺长须垂至胸前。
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似睡非睡,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身前的巨大黑檀木公案上,堆满了卷宗、令签,还有一座尺余高的赤金香炉,炉中三支粗大的黑色线香正袅袅冒着青烟。
柳承宗被两个鬼卒粗暴地拖拽进来,按倒在地。
额头的魂血还在不断渗出,滴落在冰冷光滑、如同黑镜般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城隍。
“堂下生魂,姓甚名谁?所告何事?可有凭证?”城隍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子,直接刺入魂魄深处。
柳承宗强忍剧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