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鬼医娘子(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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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竹的名号,在云泽县城里是响当当的。
他那间“回春堂”药铺临街开着,门前悬着“妙手仁心”的匾额,日日人来人往。
傅大夫年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医术却已极是精湛,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常常能寻到一线生机。
更难得的是他心肠仁厚,诊金药费从不过分计较,遇上实在贫苦的,便只收个本钱,甚至分文不取。
因此,城里城外,提起傅青竹傅大夫,无人不敬,无人不赞。
然而,这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傅大夫,自己却身患一种难以言说的怪病。
这病由来已久,平日里隐忍不发,与常人无异。
可一旦天色转阴,风雨欲来,尤其是那种连绵数日的寒雨季节,傅青竹的心口便会骤然绞痛起来。
那痛楚非比寻常,并非皮肉之苦,而是从骨缝里、从心脉深处钻出来的寒意,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一波强过一波,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在他心脏上反复戳刺、搅动,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心尖,一点点收紧,要将那点温热彻底捏碎、冻僵。
每逢此时,他便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连呼吸都成了艰难的负担。
他试遍了自己所知的方子,尝遍了能找到的药材,甚至翻阅了家中几代行医留下的珍贵古籍孤本,那痛楚却如附骨之疽,顽固地纠缠着他,找不到根源,更寻不到根治之法。
这隐疾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和恐惧,如同一个阴冷的诅咒,悬在他济世救人的光耀之上。
这一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缠绵悱恻。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云泽县城上空,已经连着七八日不曾透出半缕阳光。
雨水淅淅沥沥,时大时小,没个断绝的时候。
青石板铺就的街面终日湿漉漉、滑腻腻的,泛着一层幽暗的水光。
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恨不能立刻躲回干燥温暖的家中。
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冷的死寂里,连狗吠都显得有气无力。
回春堂早早便关了门板。
傅青竹独自一人坐在后堂的诊室内,屋角燃着一盆微弱的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周遭刺骨的寒意和无处不在的湿气。
他裹着一件半旧的厚棉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试图将心神沉入那些墨字之中。
然而,心口那熟悉的、冰冷尖锐的痛楚,正随着窗外雨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清晰地传来,越来越密,越来越重。
书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扭曲、跳跃,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攥着书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下书页的触感变得冰冷而滞涩。
“又来了……”他低低地呻吟一声,放下书卷,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左胸心窝的位置,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那寒意如同活物,正顺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阴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也刺破了药铺后堂的死寂。
“笃、笃、笃!”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一下下叩在门板上,也叩在傅青竹因疼痛而绷紧的心弦上。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通往前面铺面的那扇门。
这么晚了,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会是谁?
医者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傅青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心口刀绞般的剧痛,扶着桌子站起身。
他抓起桌上一盏防风玻璃罩的油灯,豆大的灯火在灯罩内不安地摇曳着,将他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他挪着步子,穿过药香弥漫、光线昏暗的柜台和药柜,走到紧闭的铺门前。
“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颤抖。
“吱呀——”沉重的铺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霎时间,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傅青竹一个哆嗦,手中的油灯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
门外,夜色如墨,雨丝在门前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织成一片细密的、冰冷的帘幕。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到近乎刺眼的衣裙,样式古朴简单,像是多年前的旧物。
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
她的身量很高,身形却单薄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在幽暗的雨夜里,竟闪烁着两点幽幽的绿光,深邃、冰冷,如同荒野坟茔间飘荡的、不祥的磷火,正直勾勾地、毫无避讳地落在傅青竹脸上。
傅青竹的心跳,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那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诡异感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脊椎骨升起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就在他手指微动,门板即将合拢的刹那,那白衣女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臂。
一个细长、惨白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从她宽大的素白衣袖中滑落出来,“嗒”地一声,轻轻掉落在回春堂门口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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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截骨头。
惨白,带着一种历经岁月侵蚀的灰败质感,断口处参差不齐,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傅青竹是大夫,一眼便认出,那是半截人的小臂尺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深处腐败气息的腥味,随着那截骨头的落地,猛地冲入傅青竹的鼻腔。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比那女子还要惨白,握着门板的手指冰凉僵硬。
那白衣女子却仿佛没看见自己袖中掉出的东西,也完全不在意傅青竹惊骇欲绝的表情。
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微笑。
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流过她深陷的眼窝,淌过那诡异的笑容,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个空灵、飘忽,仿佛从极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地钻进傅青竹的耳中:
“先生能医鬼乎?”
这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傅青竹的心坎上。
医鬼?这荒诞到极致的问题,配上眼前这女子幽绿的瞳仁、袖中滑落的森森白骨,还有这弥漫在雨夜里的浓烈尸腐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傅青竹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想后退,想关门,想大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身体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惊怖之中,他多年行医磨练出的心志深处,属于医者的那根弦,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好奇与探究欲,猛地拨动了!
“鬼?”傅青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那冰冷的痛楚,“你……当真是……?”
那白衣女子,自称巧娘的女鬼,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冰冷而僵硬的弧度。
她没有回答傅青竹的疑问,只是缓缓地、再次向前踏了一小步。
这一步,彻底将她带入了回春堂门内那昏黄摇曳的灯火范围之中。
一股更加强烈、更加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屋内那盆微弱炭火散发出的可怜暖意。
傅青竹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油灯的火苗像是受到了无形的重压,骤然矮下去一截,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在玻璃罩内不安地跳动挣扎,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狂舞的鬼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阴寒与幽蓝光线下,傅青竹清晰地看到,巧娘那双闪烁着磷火般幽绿光芒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沉淀,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望与痛苦。
这痛苦并非针对他,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冲击着他的感知。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截掉落在门槛外、惨白的尺骨,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竟微微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傅青竹惊恐的注视下,它像一条惨白的虫子般,极其诡异地自行蠕动起来,贴着湿冷的青石台阶,一点点、一点点地爬过了门槛,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巧娘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先生,”巧娘那空灵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傅青竹几乎要绷断的神经,“阴雨连绵,先生的心……此刻怕也是痛得紧吧?”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傅青竹的棉袍,精准地落在他紧捂着的左胸心口位置。
傅青竹浑身一震!她怎么会知道?这隐秘的、折磨他多年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巧娘那双幽绿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鬼魅之流,于人间是异数,然其痛苦,亦是真实不虚。
”她微微偏了偏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滴落,“妾身滞留此间,所求无他,唯愿得一解脱。
先生若能施以援手,或可……缓解先生自身之苦厄,亦未可知。
”
解脱?缓解自身苦厄?
傅青竹的心脏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腔而出。
巧娘的话语如同迷雾中的一丝微光,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他痛得太久,也绝望得太久了。
眼前这女子是人是鬼已不重要,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以及她对自己隐疾那洞若观火的了解,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涉足、也从未想象过的领域。
也许……这诡异的“医鬼”之请,正是解开他自身枷锁的唯一钥匙?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傅青竹混乱的脑海中滋生。
强烈的求生欲和医者的探究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请……请进。
”傅青竹的声音依旧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侧身让开,将门完全打开,示意巧娘进入后堂。
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濡湿了油灯的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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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娘微微颔首,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轻盈和滞涩感,如同一道惨白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门槛,进入了回春堂。
她所过之处,那盆原本就微弱的炭火像是遇到了克星,火苗猛地一缩,颜色变得更加幽暗深蓝,屋内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窖。
傅青竹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心口愈加剧烈的绞痛,将油灯放在诊室中央的方桌上,引着巧娘在桌旁一张圆凳上坐下——虽然他知道这凳子对她而言可能毫无意义。
他自己则走到桌案后,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摸索着打开了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紫檀木针盒。
盒盖开启,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数十根金针。
长短不一,细如牛毫,在幽蓝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润的金属光泽。
这套祖传的金针,曾救过无数垂危的性命,此刻,却要用来对付一个非人的存在。
傅青竹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古籍中那些语焉不详、近乎传说的记载——关于如何以阳金之气,镇住阴邪之物魂魄不稳的法门。
“姑娘……巧娘,”傅青竹的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平稳,他拿起一根最长、最粗、蕴含阳气最足的金针,针尖在灯光下凝聚成一点锐利的光,“此法……在下亦是首次尝试,或有……凶险。
需于你‘灵台’、‘神道’、‘至阳’三处重穴下针,以定神魂,镇阴气。
”他报出的这三个穴位,皆在人体背部督脉之上,是凝聚阳气、统摄神魂的关键所在。
巧娘端坐在圆凳上,背对着傅青竹,姿态僵硬而笔直。
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湿漉漉的长发垂在素白的衣袍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
傅青竹走到她身后。
离得近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愈发浓烈,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忽略掉那非人的冰冷触感(她的衣袍摸上去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右手稳稳地捏住了那根长针。
指尖灌注了他此刻能调集的所有精神与力量,对准巧娘后颈下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的“大椎”穴(督脉要穴,别名亦有“灵台”之说),凝神静气,手腕一沉!
金针无声无息地刺入。
没有预想中刺入皮肉的滞涩感,那感觉……更像是刺入了一块冰冷的、半凝固的油脂。
针尖进入的瞬间,傅青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强烈抗拒和混乱气息的“东西”,顺着金针猛地反冲上来,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他闷哼一声,持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巧娘的身体也猛地一颤!并非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某种核心的剧烈震动。
她口中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裂帛般的抽气声,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声。
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骤然紊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剧烈地波动、翻腾起来。
诊室内那幽蓝色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剧烈晃动,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傅青竹咬紧牙关,死死握住金针,额角青筋暴起。
他能感觉到针下的“存在”正在疯狂地挣扎、排斥着这阳金之气的侵入。
那股阴寒的反噬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冻僵,连带着他心口那原本就存在的绞痛,也因为这股外来的阴寒刺激而骤然加剧,痛得他眼前发黑。
“稳住!”傅青竹在心底对自己狂吼,左手猛地探出,又捻起两根稍短的金针。
他不再犹豫,强忍着针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反噬之力,以极快的手法,对准“神道”(第五胸椎棘突下)和“至阳”(第七胸椎棘突下)两穴,闪电般刺入!
“噗!”
三针齐下,仿佛三颗灼热的火星同时投入了冰冷的油锅!
巧娘的身体剧烈地向上挺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灰白色烟气的寒气,猛地从她头顶和双肩逸散出来!诊室内温度骤降,桌面上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盆幽蓝的炭火,“嗤”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傅青竹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寒之气冲击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
心口的绞痛如同万箭穿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幽蓝的灯火彻底熄灭,诊室内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单调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傅青竹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瞪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失败了?激怒了这非人的存在?她会如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傅青竹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时,黑暗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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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先生……”
是巧娘的声音!不再是那种空灵飘忽、带着非人质感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疲惫、虚弱,甚至……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虽然依旧冰冷,却已有了几分属于“人”的实感。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惊疑攫住。
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摸索着找到桌案上的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在诊室内晕开。
巧娘依旧背对着他,端坐在那张圆凳上。
只是她的身影,不再是那种惨白刺眼、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幻感,而是凝实了许多,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
虽然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一道随时会溃散的烟影。
她身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也淡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秋雨夜般的清冷潮湿。
傅青竹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背上。
那三根金针,稳稳地刺在“大椎”、“神道”、“至阳”三穴的位置,针尾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针身周围,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成功了?真的……以金针镇住了鬼魅之魂?
傅青竹扶着药柜,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依旧剧痛难当,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窥见未知领域的震撼,暂时压过了痛苦。
他踉跄着走到巧娘侧面,想看清她的脸。
巧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
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幽绿如磷火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骇人的、非人的绿光黯淡了下去,如同被水洗过,褪去了大半的妖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茫然。
幽绿深处,隐隐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仁底色。
她看着傅青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这年轻大夫手段的震惊,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缓缓地从那双褪去妖异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先生……好手段。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冰冷,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妾身……巧娘。
百年前……亦是……行医之人。
”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那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身份。
幽绿的眸子深处,那深褐的底色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死于……难产。
”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傅青竹的耳中。
傅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似乎都因为这骇人的自述而停滞了一瞬。
难产而亡?百年前的女医?难怪她身上有如此浓烈的怨念与尸腐之气,也难怪她袖中会滑落人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这份怨气,该是何等的深重!
“怨气难消……执念深重……徘徊于……阴阳交界……”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尸骨……不全……神魂……便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故显此等……骇人形貌……惊扰先生了……”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身素白得刺眼的衣裙,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原来如此!傅青竹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所取代。
医者仁心,纵使面对非人之物,那份对生命逝去的痛惜,对同道遭遇的同情,依旧在心底涌动。
“那截骨头……”傅青竹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是妾身……”巧娘的声音更低了些,“遗落荒野……百年风霜……不得安宁……”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巧娘抬起头,那双褪去了大半幽绿、显出更多深褐底色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傅青竹紧捂着心口的手上。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