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海云自开(3/3)
,他老实交代,“我第一次来华山,这大晚上的,山高路陡,独自一人心里还真没啥底……”
“放轻松,国内类似景区的开发程度已经相当高了,基础设施和安全保障也算完备。
”打着手电筒的倪年径直穿过牌坊,回头等了新朋友两步,“天气正常的情况下,只要自己不作死,平安登顶没问题的。
”
男生见其一副老手模样,连忙大步赶上:“不作死,不作死,如果遇到困难,我尽可能挡你前面。
”
斜下方灌木丛里淌过稀落落的水流声,倪年眺望墨色中等待征服的峰峦叠嶂,浑身竟有些燃。
“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
“谁啊?”
“我弟弟。
”
这个季节的华山气温不高,夜间更是雾深露重,凉森森的风自山林深涧拂过,带着绿色植被独有的湿意,吹得人头脑越发清醒。
漫山遍野的路灯作陪,而台阶连绵不绝,又长,又窄,又陡,手脚并用,爱恨交加。
待爬到差不多半山腰的千尺幢时,保暖措施到位的倪年早已出了一身汗,那男生亦是气喘吁吁,坐地休憩,然而上方天梯似的坡度望在眼里,简直酸爽得要了亲命……
当即怒啃一根士力架。
“姐姐,你说咱俩能在日出前登顶吗?”
“想听实话?”
“当然。
”
“我能。
”
“……”拖后腿的朋友自觉背锅,“Sorry,请原谅我这个缺钙的战五渣……”
倪年忍俊不禁:“另外,‘华山日出,十日九不出’,所以哪怕是晴天,你也得做好看不见的心理准备。
”
“……”
石壁上安着灯管,荧光照出千尺幢嶙峋的层层阶梯,倪年起身抓稳那根辅助攀登的铁链,踩上一级:“一会儿只管向上爬,最好别回头,尽量跟紧我。
”
小伙子有些纳闷,眼前这位十分显瘦的异性盟友,在挑战险峻的深山暗夜里,像个披星戴月的勇士。
他仰颈问:“你没有大脑空白的时候吗?”
“有的。
”那声音从上方传下来,清清落落,“有次走长空栈道,戴在手上的银链子不小心断了,直接掉入悬崖,当时整个人呆了很久。
”
“……”他该说什么?“人……人还在就万岁。
”
“行了,不墨迹,这么多人都能夜登成功,区区峰顶,姐会带你上去的。
”
“好!战胜华山,一生平安!”
“……”
“……”
“少侠,跟上。
”
“噢!”
夜不再一味的暗浓,率领小跟班抵达东峰时,红绳铜锁围筑着的观日台上早已人影绰绰。
精疲力竭的男生飞身扑到硬邦邦的杨公塔上,一阵喜极而泣。
崖前无限风光,云海沆漭,爬了一晚山的倪年伸个懒腰,极目远眺。
会当凌绝顶啊,一览众山小。
每次登顶便要再次喟叹,古人诚不欺我。
入秋时节的北半球,日出时间晚了许多,可惜一直等到钟点将过,太阳依然沉没在浮云之后,不肯露脸。
好些人开始败兴而去,陆陆续续地离开东峰,朝下个目的地进发,拍完无数张风景照的男生见状,耷拉着失望的嘴角问:“咱们还等吗?”
崖顶甘洌的山风将倪年的发丝吹得飘扬:“我再待会儿,你可以自己安排。
”
“那不成,说好了一起下山请你吃饭的。
”早前自备的矿泉水一路上喝了个干净,于是男生摸出零钱,商量着,“不然我去买个水,回头就来找你,姐姐你别走啊!”
她应允地点头。
周围仍有许多固执守望的人,崖际边的红绳铜锁前,倪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
一只手伸在兜里,握着随身携带的帽徽。
一只手掏出手机,拨完号贴到耳侧。
那端“嘟”了三响,传来一个疏离的“喂”。
“叶先生早。
”
“早。
”不带丝毫清晨会有的慵懒感,叶伯宁的声音一如既往迫人,又浸满嘲意,“总算联系上你了,小倪姑娘。
”
“近来实在是忙,没顾得上找您,抱歉。
”
“秘书说你一直未接电话,我既担心你是否出了祸事,又苦苦反省,是不是自己太吓人了。
”
倪年装作听不懂:“秘书先生在短信里说,如果可以了,就随时给您打个电话。
”
“没有错,想来小倪姑娘是料到了我一会儿要赶趟早班机。
”
说到这里,倪年终于失笑。
嘁,准你阴险腹黑地调查别人隐私,还不准我故意大清早打电话报个仇了?
“既然主动来电,想必是已经有了觉悟。
”叶伯宁开门见山,显得十分宽宏大量,“说说你的条件,只要合情合理,叶家依然买单。
”
这回却轮到倪年不急了:“冒昧问问,叶先生喜欢登山看日出吗?”
那边叶伯宁松松领带结,一笑随之:“不怕你笑话,我有些恐高的毛病,海拔高的山,通常上不去。
”
“这不可笑,就是可惜。
”
“听起来小倪姑娘像是很有感触。
”
绝顶望天海,倪年一动不动地注目远方:“翻山越岭险中求胜,承担无功而返的风险,一整晚艰辛换一刹那激动。
”
“你倒是不怕。
”
“怎么不怕。
”她笑,“我当然怕,也会想要退缩低头,只是无论爬山还是生活,有时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真的坚持到了最后。
”
叶伯宁微微一哂,好言相劝:“你一个女孩子,还有弟弟,没必要自己找刺激,把本该容易的生活过成冒险。
”
“可是如果非得这样,才能拥有别人看不见的风光……”朝阳必经的观日台上,她的口吻如刀削的崖壁般坚实,“那么,硬着头皮来吧。
”
“我该说,‘虎父无犬女’吗?”叶伯宁不动声色。
“您要是乐意,我当然没意见。
”
距离关中平原千余公里的特别行政区,秘书在书房门口示意司机已备好车。
叶伯宁一手握着通话中的手机,一手拾起大班桌上的某份文件袋。
一天前,在这个屋子里,叶鲤宁就是拿着它向自己要牌说:
“东西在这里,白纸黑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大哥十二万分惦记的。
“仔细看过以后,还请大哥认真考虑我的要求,但时间不要太久。
毕竟作为一个正当合法的叶家人,我亲手给你提供如此优选的机会,可能不会有第二次。
”
做了二十余年兄弟,这一次,叶伯宁是当真被这个不具血缘关系的弟弟惊讶到了,他大开眼界。
“呵……以后谁再评价中国科学家缺乏冒险精神,我叶伯宁第一个不答应。
”他俯身去取,锐利的眼神在纸张上一一逡巡,继而满腔嘲弄,“老三,想不到你还有些‘冒险家’的本事。
”
叶鲤宁摆摆头,两手插进裤袋,往前进了一步:“你大可以将站在这里的我,看成一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
”
手持文件的五指一僵,叶伯宁盯住他的眼睛,两兄弟就这样在突然间掉根针都能听见的书房中央,撕开假面,坦荡对峙。
“为什么?”尽管连眼尾纹路都挤出了一丝难堪,叶伯宁问得干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仅仅只是为了……”
“收起你无聊的想象力,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
”叶鲤宁抽手打断他,直接驳了那矫情透顶的说法,语气里仅剩下一位科研学者固有的自信与清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生在这个家庭我没得选,然而但凡有能力的人,都只做爱做的事。
”
语毕,他又不痛不痒地补上一句:“当然这句话放在大哥身上,也是适用的。
”
听筒里,女性的说话声继续从遥远又空旷的地域传来,与静静站立的叶伯宁徐徐周旋、问对,直至结尾……
倪年把手机丢到一旁的崖石上,深吸一口途径自己的风。
过了好一会儿,口袋里攥紧帽徽的五指才记得松开。
好多年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她曾一度思索没能找回遗骸的倪和平是去了哪里。
现在她知道了,他在山顶。
在世间所有他带着自己抵达过的,以及今生来不及共赴的山顶。
好像每次踩着山顶,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爸爸与她并肩站在这里,所以她什么都不怕了。
那手机又响,倪年抹把脸,接过。
“大清早跟谁讲那么久电话。
”害得他一直打不进来。
这理直气壮表达不满的声音,是某人没错。
“你大哥。
”倪年照实了说,下一瞬,便马不停蹄地,将满心挂念也照实了说,“叶鲤宁,我想你了。
”
他听着。
“就现在,特别想。
你呢,你想不想我?”她觉得自己像个突然傲娇的小孩儿,只有他也说“想”,这一刻才能完满。
“你在哪儿?”
“猜猜看。
”
那头叶鲤宁哂了哂,意味深长:“总之不在西峰。
”
有人并没有第一时间领会。
五秒钟后,席地而坐的倪年嗖一下蹦起,顾不上拍灰尘,她猛地回头朝那座位于西面的山峰,不可置信地愕然望去……
仿佛能感应到她朝自己寻觅而来的目光,叶鲤宁站在苦等一夜的西峰崖前,对着晨光熹微的东方,皮笑肉不笑地告状,“呵呵,怎么讲,原来退伍军人说的话,也是不能全信的。
”
……
“倪年晚上会去华山,你若是心切,可以自个儿上山找她。
”
“噢对,她说担心东峰观日台人太多,到时候打算登西峰。
”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祝你好运,叶先生。
”
……
华山西峰海拔高于东峰,的确有很多游客选择此处观赏日出。
叶鲤宁只是万万没想到,在机场接了他电话的韩序,会无聊到在这上头使心眼诓他……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听完始末,倪年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
韩序这人还真信了她的邪,以为自己跟叶鲤宁闹别扭,于是深藏功与名地插手做和事佬呢?
“要不要我现在立马过去嘲笑你呀?”
“倪年。
”
“嗯?”
“快看。
”
她顺着他的话转眼,目光一定,便没再动弹--天涯尽头,海云自开,有颗被山河大地自古信奉的金色恒星,正以万众瞩目的姿态,缓缓跃然而上。
他说:“你看,太阳出来了。
”
他还说:“我想了你一夜,有整座华山这么满。
”
青空染色,云霞四披,陡直的悬崖峭壁几千丈,却被照耀出成片洋洋洒洒的暖,所有不愿轻易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都被眷顾了。
“叶伯宁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离开你。
”
“你会吗?”
林木苍翠的两座峰峦东西遥对,间隔甚远,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就站在背后,站在比自己更高的山巅。
一同面朝旭日东升的方向,金光漫射中,让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誓言。
“不会。
”
“我没答应,我舍不得。
”
“你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