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3)
忙碌准备的时间似乎过得总是要格外快一些。
这一日山中好容易落了雨。
白茸看着外头阴云笼罩的天幕,她恢复仙体后,能清晰看到空间中炁的流动,这一段时日空中流淌的炁比从前更凌乱,令她忍不住蹙眉。
站在北宸妙法山巅,从峡谷中远远眺望过去,只觉得世界都是悄寂无声的。
清晨又起了雾,像是一滴墨滴入了浓白的画卷里,再弥漫开来,山山水水都被笼在这一层薄纱似的雾气里,飘忽得不似真实,让人分不清幻景与真实。
“这是什么?这里怎么会来那么多鸟儿?”她身旁一个唤作小枣的小弟子笑着说。
浓雾中传来翅膀扑簌簌的声音,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近,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北宸很少有乌鸦,更莫提是在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出没在北宸山。
“别动,后退。
”白茸低声说,护住了身后弟子。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点,已经发出一道清凛剑芒,准确无误刺入了为首的乌鸦头颅内,那鸦应声而落。
白茸捏起那只乌鸦尸体,随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弟子凑过来一看,只见那乌鸦被她捏在两本雪白细嫩的手指中,形容丑陋,头颅畸形外凸,双侧竟然各生着三排眼睛,鸟喙中竟然呲出数根獠牙,不由吓得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魔鸦。
”白茸说。
她召出了净火,将那魔鸦尸体焚烧殆尽。
小枣还是第一次见到魔物。
“和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厌恶地后退了几步。
要更可怕,更扭曲狰狞,令人厌恶。
只是一只这样小的魔物,接近后已经让她感受到极端不舒服了。
魔气似乎能腐蚀修士的灵气,带着能浸透进骨子里的阴寒,让她浑身血液,丹田中的灵气,流淌似乎都变得慢而僵化了。
白茸未曾去过魔界,但透过化露莲的记忆,她对那里的景象很是清楚。
便是千里荒芜的炼狱之景。
这群魔鸦,估计是从魔界缝隙中过来的。
如今三界混乱,人间也受了严重波及,天地异象突变,炁脉凌乱,绝非好兆头。
白茸用净火将那一群魔鸦都焚烧尽了。
现在境况已经够难了,流年也不利,极端天气越发频繁。
人间妖魔群魔乱舞,却因为缺少灵炁的关系,修士越来越少。
这段时日正巧遭逢上京洪涝,她带着问剑宗弟子出门,一起去除妖赈灾。
妖邪越来越多,赈灾的粮食总是不够的。
她与沈樾来着一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这样景象,却还是抑制不住心情的低郁。
她无法用仙力强行干涉人间太多,三界俱有因果,无论是人间的修士还是九重霄上仙,用身神力强行干涉因果,只会遭逢反噬,坠入魔道,这是九重霄所有上仙从诞生的时候就知道的准则。
“仙子,师尊说,今天九重霄的使者过来了,想与您见面议事。
”小枣中午的时候过来寻她。
“使者?”她原本正在练剑,闻言放了剑,用绢布擦了擦额上细汗。
九重霄正在布诛魔阵法,等待时机,白茸知道,灵机与九重霄一直有联络。
只是,这还是九重霄第一次派仙使过来。
那仙使已经到了灵机的霞练洞天,背对着她,正在喝茶。
白茸远远看到一个背影,透着几分熟悉。
她没想到,那个仙使竟会是他。
阴山九郁比从前的样子变化了许多,穿着一身绿袍,容色有些苍白,衬着一双绿幽幽的蛇瞳更为鲜绿,像是一汪幽暗的湖水。
她能感受到九郁修为的涨幅。
他早早已经过了渡劫期了,比起从前,炼气更加凝练,体格也略有变化。
白茸神情略有诧异,九郁在九重霄这么久,竟然没有淬炼出多少仙气,反而——她心中一沉,她甚至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一点浑浊的魔气。
“你们和这一位仙使,曾是故友?”灵机瞧着两人模样。
白茸朝他点头,轻轻一笑:“许久不见。
”
她大大方方,倒是没有避讳和遮掩的意思。
九郁压着眉眼,没有多瞧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九重霄混乱的那一晚。
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似是已经过了十余年了。
白茸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衣裙,简简单单挽了一个发髻,眉眼灵秀温润,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
九郁来人间,是为了伏魔阵的事情。
沈长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只是九重霄并不敢放松守备。
因着灵机与问剑宗的几位长老都还在场。
九郁说的话也多是打官腔,说些表面上的事情,关心他们在人间伏魔的进展。
白茸默默听着。
九郁却并没有直接离开。
都知道他们是故友相逢,仙使还有私下要说的话。
众长老很会看眼色,都早早走了,把地方留给了两人叙旧。
白茸依旧坐在自己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抬眸看了九郁一眼。
“他,近来光景不那么好。
”九郁说,“想在天人五衰以前,最后见你一面。
”
沉默了许久后,九郁终于说话了。
仙帝即将天人五衰的事情,在九重霄内部早早封锁了消息,尤其在这种时候——沈长离年纪很轻,正是战力最强的时候。
仙帝作为九重霄的定海神针,却即将迎来天人五衰。
若是在这种时候,这消息被传出去了,会引起多大波澜可想而之。
白茸微微抿着唇。
一是诧异于,这一日竟然来的这样的快。
另一事则是诧异,如今的九郁,竟然会有得知这种级别消息的权限。
“还有多久?”
“至多十日了。
”
这样快,虽然一直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她低垂的眉眼似漾过一丝波澜,没有追问:“我知道了。
”
“你与我一起走?”她问。
九郁摇头:“我不会再回九重霄了。
”
“这一次,我来人间的时候,意外在泽鹭寻到了一处沼地秘境,或许是从前哪位大能留下的,那里和阴山环境很像,很合适生存。
”
来人间,是个比一直寄居九重霄要好的选择。
如今他们在妖界是众叛亲离的叛徒,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思来想去,只剩人间这个合适的选择。
秘境能阻隔与外界的交流,有九郁护着,不至于再有修士闯入,这个秘境,足以让剩下的阴山族人繁衍生息,与人相安无事,平顺生活。
“你族人现在在何处?九重霄答应了你们离开吗?”白茸问。
“已经都落妥当了。
”九郁说,“我已经……想办法,将剩余的族人,已经都搬去了泽鹭。
”
对于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结局,之后,若是三界遭逢大难,生活在遗世独立的小秘境里,或许也有躲过这一场浩劫的机会。
只是,她心思细腻,明白见他这样,应该是早早做了准备,要与九重霄不告而别了。
“你放心去吧。
”白茸低声说,“不用担心九重霄追究。
”
他们能在人间秘境安居乐业,对于九重霄而言,是个双赢的结局。
她会尽力促成。
他设想过许多白茸的反应,但是没想过,她会竟然可以做到这样毫无芥蒂。
九郁唇略微发白,手指收了一下,他说:“我也马上要去了,待秘境封印设好,应该……不会再离开了。
”
他会一直守护着族人。
白茸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话已说完,九郁却没有动弹。
他这样一直坐着,手指圈住茶杯,唇动了动,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白茸先看出他的想法了,温和地问。
“那一日,我扔下了你。
”他似乎很是艰难,从唇齿之间拽出了这样一句话。
白茸说:“无事,不必介怀。
”
那一夜情况混乱,他有族人需要护着,况且,沈长离亲自去了九重霄,在这种情况下,便是仙帝在场,也不可能有把握百分百能保下她来。
时光并未在她容颜上留下多少印记。
她那张观音白玉一样的脸上,没有对他的愤恨。
望着依旧柔美,温暖,像是一块温煦的暖玉,不会有任何刺伤人的地方,那样包容温和,叫人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与她倾诉一切。
年少时,白茸也生得很美,只是和现在不一样,第一眼看过去,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美,而是她的气质——那一道眉眼间总是萦绕着的,挥之不去的,轻烟般的忧郁愁思。
她极少与人说自己的心事,倾诉自己的不快,总是在笑。
但是他一直觉得,即使是笑的时候,她其实并非真正开心。
只是现在,在看她,那些忧郁和愁思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化作了千帆过尽的平稳。
他其实没有见她开怀的笑过,一次也没有。
“蛊的事情,你不想问问我吗?”他垂着眼,手指紧绷,忽然问。
蛊?
她坐在窗棂前,夕阳透过茜草色的窗格照了进来,那一点橘色的夕阳,落在她身上,把她也映得那样暖。
温暖,光和热,对冷血动物的吸引力是那样的强。
像是飞蛾一样,永远抗拒不了,对火的追求。
九郁涩声说:“其实,你都知道吧,知道,那一段时间,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将楚挽璃的蛊放到了你身体里。
”
可是她没有责怪他,甚至白日的时候,依旧和往日一样陪着阿墨,陪着他,丝毫看不出任何怨怼。
“那蛊我可以处理,对我身体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白茸细腻的手指握着杯子,看着自己在杯中茶面的倒影,平静说,“况且,那么长时间,你一共便只放了一只,若是再多,我不会让你继续的。
”
“她那时,答应了我一个条件。
”九郁手盖住自己面容,怔怔地说,“答应将魔心给我。
”
他接受传承之后,本体晋阶需要巨大的能量。
魔心是最适合不过的。
所以,他才与楚挽璃做了交易。
那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痛苦。
不甘屈居人之下,想要带着族群复仇。
痛苦与报复欲即将把他撕碎。
白茸不怪他,往事都过去了。
很多东西不用再说下去,再多说,也没有多少用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放弃的东西。
他出身世家大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享受尽了家族的恩惠,父母的宠爱,年少时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万事顺意,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因为她遭逢了大难,家族变故,后半辈子把从前没吃过的苦都吃了一个遍。
她原本是无根之木,无父无母,在人间这么几百年了,也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知晓九郁最后可以带着族人隐居,对她来说,也是个告慰了。
她是真的不怪他。
瞳孔中没有丝毫怨怼之色。
没有想象中激烈的质问,没有被爱人背叛的痛苦。
“我能再抱抱你吗?”分别之前,他问。
白茸送他到了洞门,没有拒绝。
九郁就在那门格落下的阴影中站了许久,站了许久,伸手,重重笼住了她。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此后余生,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不知自己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你为什么不怪我?”
他想说,想责备她,甚至将蛊放进她体内的时候,他在梦想,她能醒过来,用失望,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对她这样的人而言,究竟什么人,可以让她恨得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能出现在她眼里?她眼里有看到过其他人吗?
有一点冰凉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衣领,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
他在哭了。
九郁竟然哭了。
白茸这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在她眼前这样流泪。
蛇是冷血动物,便连他的眼泪,也是冰凉的,滑落在她皮肤上,感受很奇妙。
九郁性情很脆弱,需要呵护。
他们之间,其实占主导,被依赖的一直是她。
他像是一艘破碎小船,被卷入了风浪中,被裹挟着,被迫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这一步。
她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选择。
白茸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他用力更大,将她死死扣入了自己怀中,白茸抚了抚他乌黑的头发,由着他抱着。
他的泪水流入了她的嘴里,咸咸的,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被判处死刑前最后的一次挣扎。
载着九郁的云舟远去了,消失在了云间,再也不见影子。
她温声说:“祝你一切顺利,往后平平安安,一世无虞。
”
*
白茸没有延误时间,与九郁分别之后,又与还在外地除妖沈樾修书一封,交接完手头事务,便启程回九重霄了。
她解开修为后,御剑行路也快捷了许多。
近来她用的是一把沈樾与她找来的,名唤白虹的新剑。
那一柄龙鳞剑,或许是因为知道它的来历,她并不太欢喜用,剑常年被她收在了剑匣里,设了封印悉心保管着,能不碰便不碰。
那剑似乎也是知道些什么,光华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下去。
九重霄氛围似乎比从前轻松些,仙帝早早知晓她要来,一路畅行无阻,她甚至没回自己的灵玉宫,便径直朝仙宁宫去了。
仙后与她说了会儿话。
白茸上一次见她还是在蟠桃宴的时候了。
如今仙帝即将天人五衰,但是她脸上并不见得多少哀容,与她说话时不疾不徐,与平时并无太多差别。
他们分明也是几千年的道侣。
她自小生在九重霄,在仙界见过的道侣中,其实这般是常态。
仙人多寡欲薄情,道法自然,讲究看淡生死轮回,爱恨更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事情。
道侣坐化,也并非多值得哀愁的事情。
“你去见他吧。
”仙后说,“我有些乏了,便不陪你一起去。
”
白茸叩拜后,随着侍女进了内殿。
仙宁宫大而寂静,莲香满溢在空中,常年聚居的白鹤倒是不见了大半。
重重帘幕后,隐约可见卧榻上一个微微佝偻着背脊的身影。
仙侍上前禀报:“司木神女回来了。
”
一只白鹤掀开帘子,两人目光相接。
她某种怔忪被他捉住了。
“起来吧。
没想过,我会变成这般模样吧。
”仙帝咳嗽了一声,笑着说。
仙帝活了成千上万年,从白茸被点化,有记忆开始,印象里的他,便一直维持着壮年男子,器宇轩昂的外貌。
如今他看着,像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头上已是华发遍生。
白茸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一瞬,她有许多想说的,但是真到了嘴边,却又仿佛无法开口了。
“所有生命,无论是凡、妖、还是仙,都会有终结的一日。
”仙帝微笑着说。
万事都有终结的一日,这一日的到来,他也不意外。
也没什么值得悲痛的,消弭之后,与天地万物同在,未尝不是一种快乐与逍遥。
或许是仙帝的态度感染了她,白茸沉重的心似乎也变得轻松了一瞬。
仙帝与她在宫院中走了一圈,散了散步。
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耳边是熟悉的仙乐,这是她出生,长大的九重霄。
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在这样一刻,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
白茸才发现仙帝已经衰弱到了这种程度,她搀扶着他走路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身子已经轻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么多年,他是仙廷的定海神针。
虽然私下与他也有过龃龉,心中也曾对他有过不满,对她而言,他一直是如父如君的存在。
她搀扶着他,低声问:“是因为沈长离吗?”
仙帝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下。
那两次与沈长离的直接交手,表面上看,沈长离受了伤,没占多少便宜。
事实上,他损伤更大,那两次极大加快折损了他的寿元。
白茸心中滋味难言。
“这几年,你过得如何?”仙帝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详聊这几年的经历。
白茸没有提及自己在妖界那几年。
只是简单说了说,她后十年在人间的见闻。
九重霄无法干涉太多人间,负责便会遭逢反噬,这是法则。
讲到连年洪涝旱灾,最近甚至开始出现了魔物时。
仙帝微微咳嗽了一声:“这般天地异变,或许,与人间的龙脉被取走了有关。
”
“龙脉?”她听着很熟悉,但是却不太明白龙脉到底是什么。
“龙脉,是紫宸星在人间的投影,未来一百年的帝星灵脉所聚。
”
龙脉,影响帝星动向,帝星,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