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3)
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沈长离在耐心陪着她,白茸意识到这一点——像是某种猎物入阵,他性格一贯如此,猛兽猎捕的时候会玩弄自己的猎物。
在沈长离眼里,或许她就是一只这样的猎物。
大阵中只剩他们两人,狂风呼啸,白茸发髻散开了,她及腰的黑发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脸色像是雪一样的白。
她纤细的手,没有松开那龙鳞剑的剑柄。
剑身上张开的锋利的鳞片,将男人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
他浑不在意。
沈长离不厌恶这样的状况,此时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纵然外头血海滔天,这一瞬,这一方小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他的本命护心将他与她紧密相连,透过龙鳞剑,沈长离可以感受到,她手掌肌肤的触感与热度,感受到她的呼吸和脉搏。
这是沈长离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样贴合本能的快乐。
像是一艘在外漂泊已久,流离失所的小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系绳。
他既想用全副心神占有她,也难得地想臣服于一人脚下。
龙鳞剑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汹涌而出,只是他显而易见不在意。
“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对你越来越厌恶。
”她说,“我不喜欢弑杀暴戾的魔鬼,更不喜欢毫无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野兽。
”
“你一早想给我的就是这个吗?”白茸低眸凝向剑身,莞尔一笑,“这是你们的习性吗?遇到一个女人,便要给她一片自己的鳞作纪念?好在你身上有那么多鳞,不然,你的每个女人都分一片,都快要不够了,是不是?”
白茸向来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刺痛他。
伤言如刀。
男人瞳孔中光华迅速消失了。
龙化后显出本相的沈长离和平日模样相差很大,兽类的竖瞳给他增加了极强的非人感,和平日清俊公子的样貌相去甚远。
冷血兽类、残暴、非人。
或许从最开始,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白茸略微转动了一下剑身,沈长离手上创口极为严重,但是,她看得到,血肉依旧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魔躯给他带来了非比寻常的恢复能力。
“就算有这柄剑,你知道我也杀不死你。
”白茸说,“沈长离,这一切都是你筹谋好了的吧。
”
“筹谋已久的宏图霸业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怎么舍得现在就放手呢?”
“你做这么大的局,将这么多无辜的人卷入这场局中——”白茸说,“你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这冷僻的九重霄,到底有什么这般吸引你的东西,让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手?”
两人目光相接。
那个唯一的答案已经在白茸心底浮现。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白茸问。
“从很早开始。
”沈长离说。
最开始,他从楚挽璃身上发现了端倪,通过飞升后的悉心调查,他花了数百年,探寻到了九重霄内天道的秘密。
无论是夔龙族灭,还是他妻子为了祭祀身死魂消,不过都是早早设定好的剧本。
若是他不是自幼被龙姬换骨,或许,沈桓玉也不会消失,沈长离压根就不会出现,白茸与他平平顺顺幸福走过一生。
他任由鲜血从指尖落下,倏然笑了:“是,你说得对,我既注定了要做魔头,为何不干脆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就是这样的人。
”
衣裳被汗水浸湿了,白茸看着那双冷酷,似乎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眼睛,心神一颤。
沈长离平静说:“你若是不在此处杀了我,过了今日,天道会为我所用。
”
翌时,他会成为真正的三界共主,掌握天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想要什么都可以达成。
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一次也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过从前那样灼热的爱意。
他是冷血生物,自小感情冷漠,情感迟钝,被抽走情丝之后尤甚,无论是自己被折磨,折磨其他,杀人,被杀,都不会让他有多少情绪波动。
可是,这一瞬。
不知道,是痛苦,或者是什么其他异样的浓烈情感。
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强的撕裂感。
白茸说:“天道与苍云楔和玄天结界相连,若是你是要强行夺走天道。
这个位面定然会开始崩塌。
”
皆时,只会死伤无数。
沈长离一笑:“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为了达到目标,牺牲和流血是不可避免的。
“况且,就算你成功到达了无尘地,你要如何操纵天道?”白茸说,“那个地方不是用蛮力可以进去的。
”
沈长离抽回了手,他纤长的手指在虚空中一收。
他手中有一颗心脏。
是一颗魔心,上面缠绕的凸出经脉还在跳动。
白茸在那一颗心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她浓长的眼睫微微一颤,这一瞬,她严丝缝合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她看向那一棵心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温柔的悲悯。
白茸没想到,楚挽璃最后的结局会是如此。
她其实从未恨过楚挽璃。
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天真幼稚的大小姐。
很久了,白茸甚至从未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有一瞬,他甚至起了一种冲动,想把手中那一颗心捏为齑粉。
为什么?
对他以外的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白茸都可以平等地原谅、给予温柔的关怀。
对阴山九郁也好,对楚挽璃也好,对楚飞光也好。
沈长离深恨她这样的博爱,为什么——她不能讲这样的感情都用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他?
“沈长离,一日夫妻百日恩。
”白茸抬眸看他,平静地说,“她好歹曾经是你名义上的妻,你这般冷血,薄情寡义,出尔反尔。
这辈子,你到底有对谁有过真情?你从前对我的好,也都只是伪装的吧?你那时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可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
“你出身在锦衣玉食里,习剑修行也是天资绝伦,一路做什么都顺利,在鲜花与掌声中长大。
”白茸说,“习惯了从高处俯瞰世人,沈长离,你受惠于天如此之多,对天下苍生却没有丝毫悲悯之心,满手鲜血。
”
她的情绪通过剑刃传了过来。
冷淡,厌恶。
像是刀刃一样,把他刺伤鲜血淋漓。
“是。
”他手掌收紧,剑刃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鲜血纷纷扬扬洒下,伤口深可见骨,他浑不在意,笑着说,“我过得很好,一路顺风顺水,出身好,天赋高,要什么有什么。
”
“几百年便修炼出了这样一身修为,在青岚宗的时候就千呼百应,去了妖界,更是万人之上,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又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们对我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路边野狗罢了。
”
白茸不再说话。
她眼中,对他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来越不像了。
她无法在他身上,再看到半分从前沈桓玉的影子。
“我本就不是他。
”沈长离眸底露出一丝讥诮,“你把我当成另一个男人,透过我看着他,甚至梦中叫的也是他的名字。
”
莫非以为,他会不知道这些事情?
“阿玉叫的不就是你?”白茸擦去额角汗水,“只是因为失去了和我的那一段记忆,你就要完全否定自己曾作为沈桓玉生活过的那么多年吗?”
沈长离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暗金色的眼看向她,朝她走近了一步。
两人距离实在是太近,只有一个身位。
白茸没动。
“那你再那样叫我一声。
”他垂眸看着她,低声说。
走近了,这样瞧着久违的她,他心中泛起一阵波澜。
白茸温顺平静。
待他接近,即将伸手——白茸无比熟悉他这样的动作,从孩提时代开始,无数次,他拥她入怀,用的姿势都和现在一模一样。
怀中女人身体温暖柔软。
和他坚硬冰冷的身躯完全不同。
沈长离没想到,甚至也没多去细想,白茸的异样。
他毫无防备,没有护体的灵力,没有护甲,那一柄剑被她握在手中,她从剑身中,可以感受到沈长离的脉搏,比往日跳动快许多。
旋即,他怀中光芒已经爆开。
白茸抽身退后了半步,虎口压住手中剑身,沈长离与人对招无数,他瞳孔略微一凝,已看出了白茸的起手式,可是,他强行压抑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
下一瞬,她身影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冰冷的剑刃,没入了他的胸口。
从左胸的位置,没入了大半。
两人太近,他没有躲闪的空间。
她的动作没有犹豫。
龙鳞剑冰冷刺骨,带着几分雪水的清冽和冰冷。
天地万物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
白茸脸上没有表情,平静,漠然,她长发被风吹得猎猎,身姿端丽洒脱。
散开的发髻被她用一根发绳随意束成了高马尾。
看起来像是一个端丽的女武神。
是楚飞光曾用过的剑招,回光,适合袖里绯这样短小的袖剑,是致命的刺杀招式。
在这时,被她用在了沈长离身上。
白茸用师父曾教过的剑法,将这柄龙鳞剑,送入了沈长离胸口。
被自己择定的伴侣,用龙鳞剑贯穿心脏,他从前在夔龙族的传说中,听闻哂笑过这种愚蠢的龙类。
白茸手指一顿,没拔出剑,身形朝后爆掠。
是他龙心的位置。
他魔化了,血却依旧有温度,甚至连那一颗心,也是柔软的,跳动的,和人的心,没有不同。
沈长离周身被笼罩在一团血色的云中,气温骤降,云中隐有雷鸣之声,那一团血色的云中,浮现出了巨大的银龙虚影。
“放箭。
”一侧的云梯之上,历骅咆哮。
光箭如雨一般,攒入了那一团血云之中。
玄古大阵也在这时终于结阵完毕。
芙蓉扶着白茸迅速后退,满面庆幸:“太好了,赶上了。
”
“那魔头这次总该死了吧。
”
司命凝着远处的一团浓云,淡淡说:“那是他的本相,妖兽极端虚弱的时候,方才会化出本相来。
这么多年,还是沈长离第一次被逼到这份上吧。
”
他上下打量了白茸,她身上的血显而易见都不是自己的。
沈长离没有伤她。
白茸默不作声,问司命:“封印可以维持多久?”
“永世。
”司命说,“这般魔头,适合在八大地狱中度过余生。
”
她默默看着远方。
妖兵那边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安静,没有统率陨落的不安彷徨,旌旗在风中飘扬。
“后退!”司命忽然厉声呵斥。
那一团浓云消散了。
玄古大阵发出了低低的轰鸣之声。
“糟了。
”司命说。
旋即,他瞳孔扩大,看到了这辈子最难以忘却的景象——
云层之上,那一团血色的雾气中,冲出了一条巨大的银色夔龙,玄古大阵金色的枷锁束缚着他,箭雨倾斜而下,都纷纷被他坚硬的鳞甲阻隔,巨龙还在不住地流血,他胸甲前的位置少了两片鳞,其上插着一柄光华四溢的剑。
“都集中,射那一块。
”历骅厉声说。
他没有护心鳞的地方。
“我们都低估沈长离的修为了。
”司命远远看着这一幕,低声说。
天阙几千年的龙骨、本身便是不出世的剑修,加之他魔化程度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许多。
白茸一直没有做声。
巨龙暗金色的瞳孔转动,准确无误,在人群中,摄住了她。
那样冷血、邪异的一双眼。
白茸会杀他吗?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沈长离心底其实一直不相信,白茸会伤害他。
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信赖的人。
属于沈桓玉那一点残余的潜藏意识,固执地待在他灵海深处。
告诉他,她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不会离开他,不会背叛他的人。
幼年在宫中时,她对那个孤零零的小男孩承诺过,他不用再这样压抑自己性情,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她说,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离开,会陪着他,不会让他再独自一人。
银龙在不断地流血,鳞片混着鲜血从高空中洒落下,云台地面被染成了银色,都是他的龙血。
他在用蛮力破阵,那一双峥嵘漂亮的龙角,被折断了一根,他毫不在乎,宛如察觉不到疼痛。
白茸手指微微收紧,闭着眼,一言不发。
司命对她说:“你快逃吧。
去那个地方——或许还能保你一命。
”
“破了。
”妖军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随着华渚的一声令下,潮水般的妖军,朝着天门汹涌而来。
巨龙在天空中盘桓了一圈,化回了人身。
沈长离两根手指捏住了穿透在胸口的剑刃,硬生生拔出了那一柄剑,握在了自己手中。
一道磅礴剑气朝天门直冲而来,其中暴烈的杀意凛然。
她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
白茸再睁开眼时,她看了一眼四周,自己还活着,身上没有少哪个部位。
她的手腕被捆仙锁紧紧扎起,束缚在了背后。
视野内,尽是一片熟悉的纯白,背后是冰冷光滑的树干。
沈长离将她带来了无尘地?
他果然有办法进来这里。
她试着坐起了身子。
她被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