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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金公主(1/3)

大德殿空荡荡的,只有杨坚、高颎、杨素三人,面对着跪在地下的齐王宇文宪。

     杨坚的心情颇为复杂,宇文宪有多冤枉,他比宇文宪更清楚。

     齐王平生志气才略,不在已故的周武帝宇文邕之下。

     遗憾的是,身为太祖第四子,以序承位,宇文邕先他一步登上帝位,得以尽展平生抱负,而太子第五子宇文宪尽管将才出众,尽管建下无数攻城略地之功,尽管大半生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宇文邕的脸色行事,却连家产性命都无法保全。

     当年专权的宇文护被杀后,向来与宇文护亲近的宇文宪赶紧入宫请罪。

     武帝宇文邕表面上温言安慰,还命宇文宪带人前去查抄宇文护家产,并下诏命宇文宪为新任大冢宰,但没过几天,武帝便下旨改革府兵制,不再准大冢宰带领所有府兵,所以宇文宪只得了虚职,并无实权,此后武帝也对宇文宪猜忌重重,让宇文宪一直生活在恐惧和猜疑之中。

     一方面,武帝不准宇文宪弃官归隐,宇文宪常有奇谋,攻无不克,齐兵闻大周齐王之名便闻风丧胆,宇文宪见自己威望太盛,便托病辞官,可被武帝当朝痛骂,说他不愿尽忠王事;另一方面,武帝又对宇文宪处处设限,忌惮甚深,伐齐时,宇文宪为讨好武帝,献出全部家产做兵饷,武帝表面嘉许,背后却对杨坚等人猜度,称宇文宪此举,是为了收买军心,干脆拒绝接受。

     如此艰难的处境,也亏宇文宪还能支撑到今天,但在今天这个傍晚,宇文宪已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杨坚与宇文宪在太学曾为同学,念着同窗之旧,他也曾想要向宇文赟说情,搭救宇文宪的性命,可一想到宇文宪多次在宇文护、宇文邕面前说自己有帝王之相,欲除去自己,他求情的话便不想说出口了。

     宇文宪望着面前三位熟悉的大臣,他深知杨坚不会为他说话,以杨坚的国丈身份和军中势力,倘若他真想回护自己,或者自己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天,可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人生,宇文宪也实在过得厌倦了,再忠诚不二、再小心翼翼也没有用,他过人的才华便如惊人的锋芒般,令宇文邕、宇文赟在龙椅上坐立不安。

     宇文赟大步走了出来,这是个格外瘦弱的少年,登基之后,宇文赟纵情酒色、为所欲为,身子骨越发不支。

     此刻,长风吹过空旷的大德殿,吹得宇文赟身上的奇装异服飘然如飞,也更显出他的形销骨立。

     “宇文宪,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宇文赟怪笑着坐上丹墀上的座椅,俯身问道,“朕任命你为太师,你居然抗旨不遵,三公之位,尚且不能如你所愿,莫非你想杀了朕,来个兄终弟及,当大周皇帝不成?” 宇文宪不改颜色,朗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皇上以此怪罪于臣,臣冤枉!” “冤枉?朕就是试探试探你,看你这个举世称赞、攻伐无数的贤王,在先帝去世之后,会不会起反心,如今你连太师的位置都瞧不上,不是想当皇上还是什么意思?” 宇文宪道:“微臣才干平平,却长居高位,心中每不自安。

    先帝在世时,臣也曾多次上表,乞求弃官归隐,回家侍候多病老母,可先帝每次都责备臣不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以臣才勉力支撑。

    如今贤君即位,国有能臣,老臣只求交出所有名位与家财,带老母远归关陇,终身隐居,望皇上明察。

    ” 宇文赟冷哼一声道:“你把先帝搬出来,想吓唬朕不成?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朕从小被他打骂长大,打得朕这个太子多少年来胆战心惊、生不如死,这半年来,朕把他的女人全都睡了,还没解朕的心头之气。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那个老东西在大德殿上对朕棍棒相加之时,宇文宪,你可曾劝解过半句?可曾对朕有半点怜悯?” 宇文宪叹道:“先帝对皇上望之深而责之切,又性同武夫,常以棍棒训子,老臣背后多次劝说,可先帝却说,太子将受国器,不以严训,难以成人,老臣也以为,太子平时所为,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受点教训,未必不是好事。

    ” 宇文赟勃然大怒,对高颎、杨素道:“拿鞭子来,朕也要在这大德殿上让他尝尝鞭子的滋味,老东西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嘴硬。

    ” 高颎犹豫着不肯动身,宇文宪是他的故主,虽然算不上深恩重义,但宇文宪的为人,高颎深知。

     宇文宪是个极为聪明能干、也极为谨慎小心的人,曾为武帝立下灭齐、破洛阳城之功,功高如此,谋深如此,又身为帝裔皇叔,却要无辜受戮,高颎心底其实很为他不平。

     可不平又如何?他姓的是“独孤”,身负的是独孤家的血仇。

     宇文宪堪称宇文泰诸子中最贤能的一位,又处处压制随国公杨坚,对杨坚和独孤伽罗极为警惕,多番上奏要武帝除去杨坚。

     连武帝临终,宇文宪还特地去单独面圣,要武帝不能任杨坚当顾命大臣,更要防杨家外戚趁机把持朝纲。

     他的确冤枉,可难道当年的独孤公不冤枉吗? 不除掉宇文宪这个宗室首臣,独孤伽罗的复仇大计就无法实现,岁月从没有减轻她心底的悲凉和痛楚,不报独孤公的血海深仇,她决不会甘心。

     杨素取来鞭子,宇文赟拿起鞭子往宇文宪身上重重抽打几下,宇文宪脸上背上登时被抽出血痕,却咬着牙,一声不哼,身体晃了一下,又顽强地挺直了。

     宇文赟反觉得疲倦,转脸盯着高颎道:“你过来,朕打他都嫌费劲,你给朕狠狠抽他一百鞭子,再拖出去一刀砍了。

    ” 高颎接过鞭子,却不肯行刑,昂然道:“陛下,臣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齐王宇文宪虽然功高震主、违逆陛下,有失君心,可毕竟曾为国立功无数,又身为皇叔,皇上若执意要杀齐王,亦应准他全尸而死,死后以礼下葬。

    ” 宇文宪盯着高颎,长叹一声道:“高昭玄,多少年来,本王自问对你不薄,可想不到你还是投诚杨坚,效力于叛臣。

    我死不妨,只怕这大周的江山,从此不再属于宇文家。

    ” 高颎道:“齐王待我虽有恩义,可高某心中只知有君,不知有他人。

    殿下,如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会自取其辱。

    ” 宇文宪点了点头道:“本王听说你与独孤伽罗一直兄妹相称,想必独孤夫人心衔当年独孤公之死,所以欲夺我宇文家的天下,报复独孤家的大仇。

    皇上,臣死之后,但愿皇上能领先帝遗志,守护社稷,更愿皇上能看清随国公杨坚的阴险用心,早除谋国奸臣!” 宇文赟“呸”了一声道:“杨坚是朕的泰山老丈人,杨丽华是朕的天元大皇后,他们才是朕的家人。

    宇文宪,当年宇文护在世,你就垂涎皇位,先帝在世,也对你多有提防,如今你不老实受死,反而一再挑拨,朕岂会准你放肆?既是高将军说情,来人啊,就在大德殿里勒死这老东西,替朕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宇文宪叹道:“老臣位重辈高,一生为国,忠心无两,不想皇上轻信外戚,将臣逼迫如此。

    杨坚,你与我自幼同学,最知我清白无辜,我死之后,诸子和家将只怕都难保性命,只有一个七旬老母,无人奉养,让我地下难安。

    你若心怜我今日受冤而死,替我给老母养老送终,我便甘心而去,否则的话,我宇文宪在地下也会化为厉鬼,让你寝梦难安!” 杨坚点了点头道:“宇文宪,你安心上路吧,达步干夫人,我会迎到般若寺中,与明远师傅一起好好供养,若有欺心之言,杨坚天诛地灭。

    ” 三十五岁的宇文宪双泪长流,将手中玉笏扔到上,仰天叹道:“天乎,天乎!宇文家的天下从独孤家手中而来,又要从独孤家手中而去……父皇,你在天有灵,当知负人者终被负,否则宇文家怎么会生出宇文赟这种禽兽皇帝,否则一心守护社稷的儿臣今日又怎么无辜惨死……” 他的悲叹声还没结束,杨素已经铁青着脸,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一脚踹翻了宇文宪。

     这位三十五岁的宗室首臣,一生征伐,连攻北齐二十多城池,铁骑踏破洛阳,擒获北齐皇帝高纬等人,一统长江以北的国土。

    以此开疆拓土之功,却只落得在大德殿上惨死。

     宇文赟这个小皇帝,其实算不上随意杀戮,他不过是完成了武帝生前的心愿。

    武帝宇文邕活着的时候,至少有七八次想要除去这个从孩童时就一起长大、才能年龄相仿的兄弟。

     亲情再深,也抵不过权位的风光无限。

     杨丽华抚摸着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骄傲地昂起头来,单手撑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红地毡,轻轻将上身那件已经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绣腰襦拉拢,一只一只地束好豆绿色的蝶型衿带,虽然手指微颤,但她的动作仍然不失优雅。

     她的唇角已经在行刑时咬破了,细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渗下来,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卷草花纹贴边宽袖上。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一滴眼泪,秀美的脸容甚至没有因忍痛而变形。

     她如此不驯的姿态,再次激怒了宇文赟。

     长方面孔、肤色白皙的宇文赟陡然推开怀中紧拥着的尉迟炽繁,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扭曲成一团,咆哮着叫道:“再打,行天杖!” 这一下,不仅行刑女官,连尉迟炽繁也紧张得脸色雪白。

    宇文赟自制的天杖,是一百二十下宫杖,死在“天杖”下的宫女数不胜数。

     “陛下……”今年才十四岁的尉迟炽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想为她一向敬重的杨皇后求情,但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尉迟炽繁的后背和腿上,同样有着深入肌理的杖痕。

    喜怒无常的宇文赟,高兴起来,会给她的祖父尉迟迥不断加官晋爵;不高兴起来,为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将她打得死去活来。

     她年少胆小,很怕惹事上身,更怕因此给家里带来祸患。

     前几日,宇文赟在朝里设置了四位辅政大臣,尉迟炽繁的祖父尉迟迥被升为朝中位列第二的大右弼,而杨皇后的父亲杨坚却只是位列第四的大后承,位置还在尉迟迥之后,尉迟迥为此而感激涕零,几次上表谢恩。

     “闭嘴!”她此刻收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宇文赟用力将坐在身边的尉迟炽繁推下座位,一脚踹到旁边,根本不理会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幽怨和恐惧。

     他走下座位,将脸凑近在杨丽华的脸畔,用被烈酒浸坏了的沙哑声音冷冷笑道,“怨不得人人都说你父亲有帝王之相,你在天的面前,也敢这样傲慢……” 宇文赟一年前霍然又有了新见解,即位没几天,他忽然梦见一群神人簇拥着他,口称他为“上帝”,所以他醒来后即大办仪式,传位给七岁的太子宇文阐,自己年方二十便当上了太上皇。

     他从此名正言顺地不再料理朝政,将军机要务推给幼小的儿子办理。

     每天,他在内殿前盛陈百戏,沉溺于酒乡和女人们的温柔怀抱,连晚上也舍不得睡去,宫中每月仅灯油就要用掉几千缸。

     宇文赟如今自称天元皇帝,正阳宫改称“天台”。

    他不再口称“朕”,而自称为“天”,任何要进正阳宫议事的大臣,必须事先奉斋三日、避谷一日。

     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好色程度却未降低半点,他登基后的第一件要政,就是派内侍们出宫四下寻找美女。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数不过来了,宇文赟却意犹未足,下旨命令所有官员的女儿都不得随意出嫁,必须先经他挑过之后,才能许配人家。

     气得大臣乐运抬棺进谏,见几位以耿介闻名的大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宇文赟似乎产生了几分悔改之意,但过不了半天,他又狂乱如故。

     刚刚被册封为天元大皇后的杨丽华,只觉得自己早已心如槁木。

     她与这个心智不正常的少年自结发至今,受的苦头实在无法用几句话来说清。

    在她出嫁之前,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古怪的人,而这个疯癫昏暴的人,竟然还是北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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