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金公主(2/3)
治下有数千万军民!
难道那些正常人必须奉一个疯子为君?还是深宫的生涯、严厉的父亲将宇文赟摧毁成这般模样?
他是个疯子,她的丈夫、北朝的天子是个疯子!是个比南梁萧家、北齐高家的亡国之君还要昏乱的疯子!
她知道他本性算不上坏,当年她嫁入东宫时,他只是个嗜酒、好色、身体单薄的少年。
然而宇文赟好杀的父亲,却不断地要求他的心变硬,要求他懂得威杀驭下之道,他的两位宫正师傅也要他懂得权术。
这一切教育,毁了这个平庸得有些愚蠢的少年。
即位之初,宇文赟曾嫌父亲亲自起草的《刑书要制》太严厉,亲自下诏废除,然而半年之后,他又重新施行《刑书要制》,甚至比从前更严酷,就从那一刻起,杨丽华知道,宇文赟毁了,——他的心变硬了,他开始嗜血。
见宇文赟言及自己的父亲,杨丽华努力撑起因流血和受刑变得虚弱的身体,眼睛缓缓抬起,与宇文赟那双充满血丝、闪烁不定的眼睛对视着。
她的神态仍然不卑不亢,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孩子:“臣妾的父亲相貌威严,这是名将之相,不是什么帝王之相。
武皇帝在时,以此事为借口来攻讪臣妾父亲的人很多,武皇帝对群臣发怒道:天命有在,普六茹坚只可为将耳,再有讥议此事者,坐妄言之罪……”
在满殿的沉寂中,杨丽华喘息片刻,不禁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缓缓举起袖子,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仍然平静:“陛下,臣妾的外祖父独孤信是大周开国的功臣,臣妾的祖父杨忠为武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北齐长城,臣妾的父亲曾为灭齐建下赫赫功勋……他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宇文家忠心耿耿、矢志无二。
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陛下,臣妾是陛下的六宫之首,宁可死,也不能自甘下流。
”
她的神色和语音都是那么沉着,让宇文赟一时间觉得心神安宁。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他留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一种至大的满足和平静。
她从不像元乐尚、陈月仪那些后宫嫔妃一样曲意迎合他,但他却一直敬爱她,当年在东宫时,因为有了她,他才能够捱过那些充满了恐惧和拘束、责任的岁月,她似乎更像是一位母亲、一位挚友、一位姊妹。
但这宁静转瞬即灭,宇文赟看着自己浑身披满的四采金绣天子绶带,看见自己通天冠上悬挂着的金附蝉,不禁狂笑了起来,他已经是“天元大皇帝”了,是下管八极九野、万方四裔的天帝!
他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在他面前用充满同情、垂悯、哀伤和关爱的目光打量他?
“好,杨丽华,既然你想死,天就成全了你!”宇文赟有些狰狞地笑了一笑,天台宫的四下里回荡着鸡叫声,这也是宇文赟的娱乐之一,他命人在所有的亭台楼榭边都倒悬着活鸡,以听它们的惨叫声为乐,“天赐你死!杨丽华,看在你入宫多年的情分上,天赏给你一个最后的礼物,让你自己去选死法!”
杨丽华收回了自己充满悲悯和温情的视线,不再去看宇文赟那张近乎疯狂的脸。
母亲,她的眼前浮起了母亲那张有些坚硬的面庞,你是为了什么,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进这个充满了争斗和阴谋的深宫?自己战战栗栗地生活了那么久,却仍然无法逃脱这命定的下场。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没有爱,没有尊严,没有安宁,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尊号。
哦,不,还有自己那个不足两岁、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宇文赟期待着杨丽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求饶。
经常责打宫人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杖责杨丽华。
起因很小,昨天晚上天德殿侍候更衣的宫女相貌不合他意,又没有将他的衣服薰成他中意的香味。
计较享受的宇文赟,为此今晨面责杨丽华,没想到杨丽华却平静地回答说,她是母仪天下的六宫领袖,如果宫女们有无礼失德的言行,那是她的过失,如果说仅因更衣宫女相貌不佳来责备皇后,那是皇上有失仁厚,这也绝非她应该管束的事情。
当着众妃的面,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哪里容得了别人指摘他?
在宇文赟看来,杨丽华纯粹是自求死所,她从不懂得迎合他,若不是因为有一份结发夫妻之情,他早已将貌若天人的尉迟炽繁扶上天元大皇后的位置。
杨丽华却似乎根本不想领他的这份情,她不顾宇文赟眼中的期待,虚弱地直起身体,叩了一个头,便无言地起身离去。
宇文赟无法忍受杨丽华背影上写满的不屈,他近乎狂野地在她身后叫道:“杨丽华,你再不求天饶你,天即族灭你们杨家!”
杨丽华的身体微微趔趄了一下,在天德殿朱红色的雕花木门前,她紧紧握着侍女的胳臂,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切……权在陛下。
”
看着她不疾不徐离去的背影,宇文赟气得几乎发疯,他拖着满身的五彩金绣天子绶带,在殿里急躁地徘徊着,咬牙切齿地叫道:“发旨,叫杨丽华立刻就死!”
被宣来草诏的内史郑译,望着宇文赟怒发如狂的面庞,却有些犹豫难断。
他是宇文赟从东宫带出来的老属官,与御正下大夫刘昉二人,并为宇文赟的心腹亲信,自宇文赟即位以来,郑译的权势如日中天,外官们的去留废立,都是郑译一言而决,宇文赟平时也十分听得进去他的意见。
但此刻,郑译知道,宇文赟与杨丽华是自小的结发夫妻,性格狂悖的宇文赟,若不是身边有一个柔婉沉静的杨丽华,早已发癫发狂,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间酒醒了时还会露出一种温和明理的面目。
样貌清秀端庄、以学识渊博著称的郑译,知道自己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出身普通官员家庭的他,渴望权势和富贵。
宇文赟身体这样单薄,性格又这样疯狂,眼见活不了多久。
一生狂热追逐女色的宇文赟,身后将要留下一个幼小的太子和五位皇后。
在这五位皇后的家族中,郑译只与杨丽华的父亲杨坚有同学之谊,关系也一直来往得密切,如果杨丽华被赐死,杨坚被逐,一旦宇文赟百年,郑译还能依靠谁去?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力和地位就这样轻易地让尉迟迥那些人夺去?
不,绝不!
因此郑译在刹那间下了决心,他含糊答应着宇文赟,退至外阁,在草诏的书案上亲自写下一封信,让密使送呈给杨坚的夫人独孤伽罗。
目送密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郑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此刻只有独孤伽罗能够平息宇文赟的愤怒。
他虽然没见过伽罗几次,但他早已听说了她的名声,这个女人长袖善舞、洞察先机、坚强含忍,一定能够平息这看起来已无法挽回的事态。
听到宇文赟准许入宫的口谕,伽罗这才舒了一口气。
随着侍女一路前行时,心情焦躁的她只觉得带路侍女的脚步还不够快。
在宫道的一个拐角处,伽罗习惯性地对着廊下的一面黑色漆画琉璃屏风理了理头发,她的鬓角已经生出了白发,眼神也带了几分沧桑。
今年不过三十六岁的伽罗,脸庞有些憔悴,缺乏一般公侯夫人的那种雍容和丰润。
“天元大皇帝陛下!”一脚踏进天德殿的门口,伽罗来不及细细打量宇文赟和他身边环绕的那些年轻嫔妃、涂脂抹粉的女装少年,便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长到这么大年纪,她从没向任何人施过这样隆重的礼节。
此刻,身为五子三女之母、人到中年的伽罗,宁可用自己的尊严来交换女儿的性命,不,那不止是女儿的性命,那还意味着杨家和独孤家的前程命运,以及自己怀抱着成长的理想。
她感觉到了那些年轻女子好奇而鄙夷的眼神,然而那是不值得注意的。
伽罗想起了去年随杨坚入齐寻找大哥独孤罗时,在洛阳北宫门外巷落里见到的那些年龄大小不一的贫妇,虽然是荆钗布裙,但她们蓬乱头发下的面孔,都显出了几分尊贵漂亮。
听说,这些住在门不蔽风的肮脏院落里的女人,从前大多是齐国的王妃,而国破后只能以卖烛卖履为生。
不,伽罗不能让自己一世的苦心毁在女儿那不肯低头的姿势中,伽罗只觉得杨丽华清高得毫无理由——她怎么敢拿父亲的前途和全家人的性命为她陪葬?
“起来!”宇文赟懒洋洋地吩咐着,他还没有让郑译将赐死诏书发至杨丽华的极辉殿,那是因为他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杨家的惶恐和杨丽华的绝望。
哼,他是谁?
他宇文赟是统管九州八部、天上地下的天帝!神早已向他托梦了!该死的杨丽华,竟然敢和天帝抗礼,那不是她活得不耐烦了?
伽罗长跪在地,头也不敢抬起地啜泣道:“陛下,杨皇后本是臣妾的爱女,自归宇文氏,于今已有八年,多亏陛下深恩眷爱,她才得以成了总领六宫的天元大皇后。
臣妾与杨皇后虽分离已久,但每次入宫觇视时,都听杨皇后感叹说,陛下待她,实有高天罔极之情,她无以回报陛下,唯有诚惶诚恐,搜求天下名媛,充实后廷,以报皇恩……”
这番话登时令宇文赟心情愉快起来,他从小生活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左右宫正和宗室里的长辈,不是经常指摘他,就是当面批评他,丝毫不留情面,因此宇文赟每每遇到别人吹捧他、奉承他,怎么听都觉得不够。
登基之后,大多数朝臣和嫔妃都按他的意思行事,偏偏杨丽华不识趣,性格颇为强硬,常常当面顶撞他,令他心下一直憾然。
而独孤伽罗的这番话,令宇文赟有些飘飘然起来,也许,这位结发妻子真的在背后说过类似的话。
他的天帝之德,普照万里,古往今来,还有比他更怜香惜玉的皇帝么?昨天,据郑译统计,宇文赟的后宫足有两万多人,比当年汉成帝的后宫还内容丰富。
“抬起头来。
”宇文赟伸出因饮酒过度而有些发抖的手指,醉醺醺地吩咐道。
他早听说过自己的这位丈母娘从前是个绝色美人,只是从来没有见过。
论起年龄,独孤伽罗不过和自己的天大皇后朱满月一样大,唔,若是……
他正昏乱地想着,却见伽罗已自缓缓抬起那张额头生出了细纹的脸,含泪泣道:“天元大皇帝陛下,陛下与杨皇后十三岁时便成为结发夫妻,又于前年诞下一位公主,八年夫妻深恩,非别人可比,望陛下念在旧情,再给杨皇后一个赎罪的机会。
”
在她抬脸的瞬间,宇文赟已自有些心软了。
伽罗虽然年纪大了,但仍能看出来是个北朝罕见的美女,她不仅有着鲜卑女子的鲜明五官,而且有着寻常女子罕见的书卷气。
他曾听说过这女人的性格有些强硬,但今天听了伽罗娓娓的说述,宇文赟却遗憾地想道,若是杨丽华有她母亲一半的温柔,他也舍不得让她去死。
见宇文赟迟疑未答,伽罗一咬牙,重重地在门前地砖上叩了几个头,天德殿的地砖都是实心砖头,平常叩起来十分沉闷,可是此刻,满殿的歌女嫔妃、女装少年都听见了伽罗沉重而清脆的叩头声。
当伽罗再抬起脸的时候,披面的鲜血已经迷蒙了她的视线。
巨大的疼痛中,伽罗有些惶惑起来,这个听说做事疯疯癫癫的宇文赟,会不会根本就不把她的苦求和自虐放在眼里?
“罢了。
”被伽罗的哀恳和低姿态抚慰得心满意足的宇文赟,此刻已经不再将杨丽华的倨傲放在心上,他心中忽然浮上来一个奇妙的念头,心花怒放地问道,“杨夫人,天听说你是清河崔家的外甥,不但精通诗赋,而且深知钟律……你若是在这里为天抚上一曲琵琶,天就恕了杨皇后和你们杨家。
”
伽罗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一边缠着额头的伤,一边被心底难以抑制的悲愤浸染得潸然泪下,怎么,自己竟然成了宇文赟宴上佐酒的歌女?从小生长公侯之家的她,还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