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2/3)
郗超大笑,“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诚不欺我矣。
”
“幺娘手下有三员大将,阿土、阿白、阿尧各有各的长处,还不够堵你的嘴。
我们幺娘培养人不计代价,不仅亲临指点厨艺,还让这三人学识字作画。
你瞧今日的饭食,摆盘精美,虽有不足,却也日日进步。
咱们家原本的厨子都被带着学了不少,手艺大有长进。
”
“有教无类,好!奴仆婢女都识字懂文,才是世家景象。
家里的人是该动动了,不然日后只能望其项背,跌足兴叹。
”
郗超喝了些素酒,脸颊红润,兴致高昂。
周氏见他心情好,不像以往沉郁,斟酌着开口;“是啊。
我只忧心她们母女还是想搬出去,按理说这么用心培养厨子,该精力不济才是,她们母女却不忘日日出门,且各有各的去处,我都不知她们娘俩的心在哪里。
”
“娘子谬矣,小妹可从未想过住在郗家老宅。
”
“哦,怎么说?难道老宅不好吗?我自问待她们甚是和气,连家里几个孩子都比不上,有些地方先迁就她们呢。
为什么?莫不是还为二弟妹那几句酸话生气不成?阿翁已经罚了啊!”周氏不解,“我看小妹不是那样计较的人,幺娘更是洒脱,不会为了几句闲话与家里生分。
”
“不关生分与否。
看人啊,听其言,还要观其行。
我问你,幺娘说不介意二房做的蠢事,可有说过不搬出去。
你教她办宴席,她只接厨下事,调度奴仆萧规曹随,从不亲自处置郗家老人,事事都报给你,对不对?”
“小孩子初掌中馈,我本该把关。
”
“难道以幺娘的本事,少了你,她办不下来吗?若是她有长久留在老宅的想法,就不会放过这施恩、立威的机会。
你瞧她呢?”郗超捋须,老神神在在,“再说小妹,你以为家里补偿她几倾地,小妹就一笑而过,万事不究了吗?听说她日日巡查庄子,想在庄子上建织机作坊呢!近日,幺娘在阿父书房借了许多园林典籍,她们想必已经勘察好地形,要修宅院了。
”
“啊!还说不是与家里生分!这可怎么是好?”周氏惊讶,“父母在,不别居。
小妹若是住出去,会让别人戳脊梁骨的啊!”
“戳脊梁骨的也是我们郗家被人指指点点,小妹是绝婚之人,情况特殊,不能以常理论之。
有孝油大热在前,又有那么多珍馐馔玉在手,小妹和幺娘日子比你我好过多了!”
“还说风凉话!那可是郗家的名声!”周氏推了丈夫一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以后是郗家的家主!
“名声?郗家还有什么名声?大司马已故,我的仕途也跟着完了。
你我无子,下一辈中无可执牛耳者。
郗家现在全靠父亲撑着,我只盼父亲长命百岁,不让我有亲眼见家族倾颓之日。
”郗超长叹一声,满目空茫。
“郎君,不要说丧气话。
你只是守孝不得已辞官,日后肯定会起复的。
”
“哈哈?你以为我在乎的是微薄官职吗?不,我的仕途完了,官职在不在的无所谓。
待我出孝之后,朝廷肯定会征召,我要去而今小人当道的朝廷蝇营狗苟吗?而今朝廷是谢家小儿当权,当日他立在我门前打躬作揖,如今岂有不报复回来的。
我是不会出仕受气的!阿父高门之后,功勋卓著,宰辅之才,尚且辞官仰望,谢家小儿日薄西山之人,礼遇居然在阿父之上,朝廷何其不公。
这样的朝廷,我郗超不屑与之为伍!”
“好,好,好,不做官就不做官,咱们夫妻就在句章,守着大娘和二娘,终老此生。
”周氏跪坐在郗超身边,轻轻给他抚胸顺气。
自桓温薨逝之后,郗超辞官在家,一直郁郁寡欢,难得今日一吐胸中怨气。
什么抱怨朝廷不公,对阿翁礼遇不够都是借口。
他是跟随桓大司马的旧人,如今新的当家人已经变成谢安,他自然是不愿意向宿敌低头。
周氏顺着自己说话,郗超却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晚膳喝了两杯酒,郗超情绪激动,慷慨陈词,“当今天下战乱纷纷,胡狗乱华,汉人被屠,易水断流的惨事,骇人听闻。
南渡之时,河水是红的!古往今来,汉家儿郎何曾有过如此衰败之相?”
“我等高门尚且挣扎求生,更遑论升斗小民。
尚书省的黄册上,在案丁口只有建/国时的一半,走到田间地头,扶犁的是健妇,男丁都成了战阵上的累累白骨。
惨啊,百姓凄惨,我也凄惨。
娘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郎君,你喝醉了,我与你倒一碗醒酒汤来。
幺娘给的方子,你还赞过的,记得吗?”周氏哭笑不得,怎么突然这样严肃,他们刚刚不是在说小姑与外甥女吗?怎么突然拐到朝政上来了。
“不喝!幺娘为何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家不能回,虽有宗族,却不能庇佑族人!”郗超拂开周氏的手,狠狠捶地板,“是皇室!”
“郎君!”周氏惊呼,妄图打断他。
“皇室混乱,天子昏庸!君者,源也。
所谓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天子昏庸无能,朝廷百官明哲保身,才有今日小妹的苦楚,若是无一明君,日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小妹。
”
“别说了,郎君,你醉了,我扶起回去休息。
”
“不,娘子,你不懂,什么源清源浊,五十年间,六位天子。
百官百姓连君王是清是浊都不曾看清,这源头又换了。
皇室子孙凋零、皇嗣难继,正式衰微之相,天命……不在矣。
”
郗超幽幽叹息却宛如巨雷劈下,周氏愣在原地,不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看着北地汉人被当做两脚羊屠杀的,杀不完他们还要吃人,或重做军粮,或虐杀玩乐。
吃不完的,胡狗也不允许汉人或者。
易水的八千少女,芳魂何在?南渡之后,朝廷偏安一隅,日子就好了吗?多少□□离子散,活下来的又真的是人吗?北边苻坚一代雄主,眼看就要一统。
南边,天师道打着上苍的旗号,哄骗了多少人,偏偏阿父、叔父都被这样的手段所迷惑。
这世道哪里有太平,世人的出路在哪里?”
“在寝房,来,我们回寝房,你醉了。
”
“不对,在军权!军政一手!在桓大司马!他本是最有希望带领汉家儿郎,一举收复北地,把胡狗逐出中原的那个人。
可惜啊,谢家小儿拖延着九锡,桓大司马没了,晋朝继续江南做着缩头乌龟。
我就看着,看着他们的下场,到底是北方胡人南下牧马,还是南方天师道北上建/国。
”
“回来,你喝醉了!”周氏抱着他的胳膊,拉着人跌跌撞撞往内室走:“素酒也不该让你喝,喝醉了就说胡话。
”
“不,不是胡话,是我一生为筹之抱负。
”郗超满脸通红,胀红的眼睛被酒精熏出泪来,“壮志未酬!壮志未酬!”
“好,好,壮志,壮志。
”周氏费劲把丈夫扶进内室,心中庆幸,多亏今日她有心与丈夫说小姑的事情,特意把婢女仆人打发了。
这样的话若是被第三个人听见,那才真是天降横祸、性命堪忧。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打响,把周氏从思绪中惊醒。
“好了,有雷就有雨,天气凉爽,你也能少些烦闷。
”周氏轻拍着陷入迷糊的丈夫,轻轻给他摇扇子。
窗外不仅有惊雷,还有闪电,以及在闪电一闪而过的亮光中,一张惶恐的脸。
这是郗家大郎郗彻。
但凡说秘密,背后总会被人听去,这仿佛成了逃不开的魔咒。
郗超在自己的院子放松大醉,周氏身为当家宗妇把院子篱笆扎得牢牢的。
可谁也不会防备郗彻,他是郗家长孙,这一代中的第一人。
郗超无子,过继他作为嗣子,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婢女不会拂逆他的意思,任由他不通禀入内;郗超夫妻不会戒备自己的侄儿兼嗣子,郗彻也自认亲密,见门口无人值守,他理所当然过来请安。
如今郗彻满心惊慌,深恨自己腿长,没事儿跑来大伯院子干什么,嫌命长吗?他恨不得自己从没听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没听懂伯父的抱负和无奈,不懂什么壮志未酬。
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谋逆!
伯父跟着桓大司马谋逆!
天啊,地啊!这可是株连家族的大罪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郗彻慌忙冲出院子,在花园跌了几跤才跑回自己的房间。
怎么办?怎么办?他听到这么要命的话,大伯会怎么对他?会不会杀了他?
咚咚——
冷颤!郗彻正脑补自己吓自己,突然门外出来敲门声,这另类的心想事成,简直要吓破他的胆。
闪电划过夜空,房外雨滴已经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谁?”郗彻抱紧茶壶,色厉内荏呵问。
“为父。
还不快开门。
”
吁,不是伯父,不是来杀我灭口的。
不对,我怎么能这样想伯父,就算他发现我,也不会严重到要杀我啊。
我真是自己吓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郗彻抚着胸口顺气,气喘如牛。
“耽搁什么,快开门。
”门外,郗融不耐烦道。
郗彻放下茶壶,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忘了点灯。
郗彻把灯火点亮了,这才去给父亲开门。
“父亲,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郗彻一边行礼,一边把父亲让进屋。
“还不是你。
听下人说,你在花园里跌跤了,回来不曾沐浴换洗直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人如何喊都不出来。
多大的人来,再过几年,就要出仕了,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
”
啊?有人唤他吗?他没听到啊!不对,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明明自己刚到房间,只坐了片刻,怎么连父亲都惊动了。
郗彻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刚回房间,还是神思不属呆了许久都不知道,回头看刚刚坐过的地方,雨水晕染开一大片,这是他只坐一会儿就能染成这样吗?
“阿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