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鸦和洪鸣老师(1/3)
鸦的名字叫巫涯,鸦觉得那名字难听,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洪鸣老师也认为她改得好极了。
他俩是在歌剧院相识的。
那一天,洪鸣老师兴致勃勃地去听京剧《尤三姐》。
剧间休息时,洪鸣老师发现邻座是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二岁。
他暗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却喜欢京剧,很少见。
于是开幕时他就将目光偷偷地溜向那女孩。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孩也在看他,而且是直愣愣地看。
幸亏周围较黑,别的观众注意不到。
女孩斜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说:
“这位演员真美,我最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女孩,就像一种理想。
”
洪鸣老师为她这句话大大地感动,他顾不上听戏了,就也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的确是美。
我同您有共鸣,您感到了吗?”
“当然啦——”
戏一散,他俩走出座位,鸦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洪鸣老师。
他俩在黑黝黝的大街边走过来走过去。
洪鸣老师提议去酒吧喝一杯,但鸦拒绝了,她说酒吧里生人太多,她会紧张。
“我从小就想做尤三姐,可我的性情同她差得太远。
您怎么看我?您喜欢尤三姐吗?”
“喜欢。
”洪鸣老师说,“扮演她的是一位天才男演员。
我本来是想好好听戏,可是现实中的戏比台上的更精彩,我就走神了。
”
“那么下个星期三我们再来听这出戏,好吗?”
“好。
”洪鸣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
鸦说下星期三她会提前买好票,站在剧院门口等洪鸣老师。
她说完这句话就上了一辆夜班车。
洪鸣老师注意到那车开往城南。
鸦坐在前排位子上,她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每当她过度兴奋,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这是她的常态。
她感到那夜班车是命运之车。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时才恢复过来。
她认定刚才那位男子就是她鸦从小到大一直在寻找的类型,更难得的是他俩还有共同爱好。
鸦躺到床上时,心又静不下来了。
她不知不觉地在模仿洪鸣老师说话。
他一点都没有打听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对同她相识这件事完全不感到意外。
她也是这样!鸦觉得自己心花怒放。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住在乡下的母亲。
“我的丫丫快活吗?刚才打电话没人接,我有点不放心。
”
“妈,我很好。
您今天和舒伯去赶集了吗?”
“去了,买了条小狗。
你睡吧,丫丫!”
鸦的脸上泛出笑容,她猜舒伯和妈妈正在床上。
她妈最喜欢在自己做爱时打电话给女儿。
她是那种博爱者,希望大家都恋爱。
八年前,她失去丈夫后不到一星期就同这位舒伯伯交往起来。
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舒伯干脆搬到了附近的乡下。
反正两人都退休了,鸦又上寄宿中学,所以两位老人就过起了田园生活。
这件事对鸦的刺激很大,因为她的父母很恩爱,从前还一起共过患难,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向别人呢?但过了一段时间鸦就理解了母亲。
舒伯伯已快七十岁了,无儿无女,差不多像是白活了一辈子,忽然就狂热地爱上了自己的同行。
谁能责备这样的孤苦老人?因为有了舒伯如此专一的爱,鸦的母亲很自豪,这大大地减轻了丧夫的痛苦。
后来鸦也开始羡慕母亲的好运了。
夜深了,鸦还在床上痴想,不光想剧院的奇遇,也想洪鸣老师的外貌,猜测他此刻是否也在想她。
她开灯看了一下表,已经一点半了。
她实在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洪鸣老师。
“是鸦吧?我正好也在想您。
您没事吧?”
“我没事。
我刚接了母亲的电话,就睡不着了。
我母亲和她的爱人住在乡下。
我们结婚吧,洪鸣老师!”
“我多么的幸福,鸦!等一等,您刚才说我们结婚?”
“是啊。
除非您已经结婚了。
”
“我还没有。
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就上您那里去,好吗?”
“可是现在没有公交车了,要走一个半小时。
”
“这没问题,我从前是业余长跑运动员。
”
然而五周以后他俩分手了——还没来得及结婚。
原因很简单,洪鸣老师工作繁忙,事业上有野心,热爱本职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有时间同鸦在一起。
鸦的工作则很轻松,是在工艺馆画彩蛋。
因为近期生意清淡,只工作两小时就回家,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
每当鸦待在家中,洪鸣老师又老不来电话时,她感到自己简直要发狂了。
她知道洪鸣老师喜欢他的工作,可她认为那也得有个限度,他正处在热恋之中,怎么能做到不每天来城南她家中见她?那只能说明他并不很看重她啊。
后来鸦又提出由她每天去洪鸣老师家。
他答应了,并且对她充满感激。
这使得鸦满怀希望。
然而当她坐在他那朴素寂静的宿舍里等待他时,他还是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
有时他还睡在办公室,说是怕回来太晚打扰了鸦。
这种时候,他总预先给鸦电话,让她早些睡。
鸦一挂上电话就破口大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连珠炮一般骂下去,像鬼魂附体了一样。
终于有一天,鸦气急败坏地对洪鸣老师说:
“我要离开你!”
“你要走?我们还没结婚啊。
我这一生完了。
”他万念俱灰。
“我不能和你结婚。
”鸦铁青着脸说。
“那你和谁结婚?”
鸦提起脚就向外走。
洪鸣老师追出去,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口里哀求着。
鸦突然扭转脖子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
洪鸣老师松了手,发出惨叫。
他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内心无比震惊。
鸦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了。
洪鸣老师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了,他像做梦似的站在家门外,任凭伤口流血。
后来是楼上的老师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送到校医那里。
鸦走了之后,洪鸣老师才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
虽然他仍然拼命工作,但却失去了灵感。
他成了个机器人,连自己都对自己心生恐惧,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半年之后,他才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对生活的感觉。
鸦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月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
后来她的工作也没法做了,她母亲就从乡下跑来将她接到了她家中。
自残的事发生在乡下,幸亏她母亲警惕性高,她才保住一条命。
不知道是出于母亲的自私呢还是她认为要给鸦一线希望,就在鸦终于平静下来,融入了两位老人的田园生活时,有一天,这位母亲偷偷地进了城。
她通过一些曲折的关系找到了洪鸣老师的家里。
这已经是七个月之后了。
洪鸣老师在院子里做木工,为了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决定做一张方凳,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您好,我是鸦的妈妈。
”
“啊!您请坐,这里有把椅子。
”
“您觉得意外吗?”
“不,不意外。
因为我爱鸦。
我去为您倒茶。
”
“不用麻烦了。
鸦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事情过去半年多了。
”
“她现在怎么样?”
“很好。
她在我那里,每天在菜地里忙。
我觉得她很苦,可她不愿诉苦,她硬挺着。
”
“您愿意我送您回家吗?”
“愿意。
您是个好人。
鸦不会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我把她惯坏了。
”母亲说着就哭了。
他俩一块回到了母亲家中。
洪鸣老师请了一个星期假。
那七天里头,鸦和他时时刻刻在一块。
乡下房子的厕所在屋外,即使洪鸣老师上厕所,鸦也跟着,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同他说话。
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担忧。
一星期后,洪鸣老师和鸦一块回到了他的宿舍套间。
洪鸣老师怕鸦在家待着寂寞,就替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美术编辑的工作。
但是鸦很快就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她在工作上连连出错,最后只好离开了杂志社。
“鸦,你就在家伺候我吧,反正我们也不缺钱。
我也三十五六岁了,该享享福了。
”
“我觉得我是生病了,肯定是。
为什么我要连累你?”
“胡说。
很多人都这样,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罢了。
什么叫连累?没有鸦我活不下去,我死过一次了,你不想害死我吧?”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鸦紧张地看着他。
“我要说假话五雷轰顶!”
两人开始过上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
鸦在家做家务,把他们的小家弄得舒舒服服。
洪鸣老师照旧在学校里忙,但他注意每天尽量早些回家陪伴鸦。
倒是鸦的性情改变了,她再也没有抱怨过洪鸣老师,反而时常同他谈起学校的事,还给他出些主意。
洪鸣老师觉得自己达到了幸福的巅峰。
为了给鸦解闷,他不时从图书馆借些书回来给鸦阅读。
那些书大部分是小说和诗歌,还有一些园艺方面的书。
他按照自己的口味选择书籍。
奇怪的是从前没有阅读基础的鸦天分极高,她对每一本书的体验都有自己独特的创见,而这些创见又影响了洪鸣老师。
于是由书籍作媒介,两人的相互理解日益深入。
“可了不得,”洪鸣老师说,“我们家要出一个文学工作者了。
鸦,我觉得你天生是文学行列里的人,我周围没有你这样的人。
你完全可以练习写作。
”
“瞎说。
我根本不能思考,更不能将我的思想写下来。
我要那样做的话就会失眠,很危险。
”鸦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别处。
“我明白了。
用不着写下来,你同我说一说就可以了。
自从你读了这些书之后,我再重读时,就好像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
你是最棒的!”
但是鸦的眼神变得有点忧郁了,洪鸣老师一时追不上她的思路,就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肩头。
他对自己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他要拼命努力。
鸦太正常了,所以那些小小的不正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鸦并没有阅读的激情,洪鸣老师借回什么书,她就读什么书,仿佛有些被动似的,令洪鸣老师大为不解。
“有一些物团挡在书中发生的事件前面,我看不太清那些事情,我不能用力,一用力就好像要发生眩晕似的。
所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你的书了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的。
顺其自然吧,鸦。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美。
这半年里头我的变化太大了,我以前真狭隘。
”
鸦痴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刚才没听懂你的话,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洪鸣老师一有时间就同鸦一块去郊区的山里。
他俩一块爬山。
爬着爬着鸦就会欢呼起来,脸上显出婴儿般的表情。
洪鸣老师惊讶地说:“鸦,你应该是在山里出生的。
”但是鸦的激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往往爬了不到一里路,鸦就催促洪鸣老师回家。
洪鸣老师独自一人时常常深思鸦的这种表现,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块读了半年小说之后,洪鸣老师有一天动员鸦去加入城里的一个读书会,还说两人一块加入必定受益多多。
“我担心我去了会紧张。
”鸦说。
“啊,不要这样想!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为我描述过读书会,那应该是个妙极了的组织。
”
后来发生的事说明鸦并不是过虑。
涉及她心爱的书时,鸦就好像又变成那个咬人的怪女人了。
洪鸣老师终于相信了鸦的话——她的确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那些柔情缱绻的夜晚,洪鸣老师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做得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