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病中送药冰霜释灯下临帖笔意通(3/3)
摹本,气韵却已非凡。
“确是佳作,”吴灼轻声赞道,目光被那淋漓的墨韵吸引,“‘刷字’之风,跃然纸上。
”
“哦?”吴道时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能一语道出米芾书风特点略有赞许,“令仪也懂此道?”
“略知皮毛,不敢在兄长面前卖弄。
”吴灼谦道,心情因这平和的对话而稍稍放松。
吴道时咳嗽了两声,将笔递向她:“既来了,便临两笔试试。
”
吴灼微怔,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笔。
她另铺开一张宣纸,蘸墨,敛息静气,依着帖上的字,小心翼翼地落笔。
吴道时并未起身,就坐在一旁看着,偶尔因咳嗽停顿片刻,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笔尖。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笔墨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轻咳。
方才的紧张与冰冷,竟在这静谧的墨香中悄然溶解了几分。
吴灼临了几个字,终究有些紧张,笔下一滑,一个“带”字写得有些歪斜。
她不由蹙眉。
“手腕放松,肩勿耸。
”吴道时忽然开口,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教导的语气,“米襄阳字,重在其势,不在其形。
心中有沟壑,笔下方能恣意。
”
说着,他竟微微倾身,虚指了指帖上的字:“看此处转折,并非一味用力,需有提按顿挫…”
他靠得有些近,吴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冷冽的气息,与他此刻平和的态度形成奇异对比。
她屏住呼吸,依言调整,手腕果然灵活了许多。
吴灼依言铺纸蘸墨,敛息静气,依帖落笔。
起初笔触尚显生涩,带着小心翼翼的模仿。
然而,随着心神渐入,她腕底笔意竟不知不觉流淌出几分熟悉的锐利与筋骨,撇捺间的力道和转折的干脆,与她平日柔和的字体迥异,反而隐隐透出几分吴道时笔法的影子。
她自己并未立刻察觉,只沉浸在与古人神交的静谧中。
吴道时原本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因咳嗽停顿。
但渐渐地,他的目光从字帖移到了吴灼的笔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变得深幽难辨。
他看着那一个个从她笔下流淌出的字,越看,心中的震动便越难以掩饰。
待吴灼临完一小段,稍稍舒了口气,放下笔,才听得兄长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响起:
“你的字……”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何时……带了这样的笔锋?”
吴灼闻言一怔,低头仔细看自己方才写的字,这才惊觉果然笔意锐利,筋骨分明,竟与自己平日字迹大相径庭,反而……与她偶尔见过的兄长批阅公文时的笔触有几分神似!她临帖时心神专注,竟不知不觉带出了潜意识里观摩已久的风格。
脸颊微微发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唇角却不由扬起一抹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写着写着,觉得这样运笔很是痛快酣畅,心里是极喜欢的。
”她的眼睛因这新奇的发现和坦诚的喜悦而微微发亮,如同落入了星子。
她说的喜欢,是喜欢这种挥洒自如的笔意,是喜欢书写时那份酣畅淋漓的感觉。
然而,这话听在吴道时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层层迭迭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涟漪。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含笑坦诚的眉眼,再落到那幅俨然带有他风骨的字上……
…她说喜欢。
她的字,像他的字。
她说,心里极喜欢。
一股极其隐秘而汹涌的狂喜,如同暗流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近乎战栗的悸动。
那喜悦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冷面具。
他猛地收紧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才勉强压下眼底几乎要溢出的情绪,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波澜。
再抬眸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只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却比方才更加沙哑了几分。
他不再看她临的字,转而拿起那方青玉镇纸,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冷硬的玉石似乎也染上了他指尖异常的温热。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却弥漫着一种无形而粘稠的氛围。
吴灼并未察觉兄长内心的惊天骇浪,只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笔法的进步,心中还有些小小的雀跃。
吴道时咳嗽了两声,声音虽沙哑,却似乎有了些谈兴,“米元章此人,虽狂放不羁,但其笔法之妙,全在‘八面出锋’,心手相应,方能自然天真。
你临帖时,可细观其转折处的提按…”
他竟难得地与她谈论起书法心得,虽依旧带着教导的口吻,却比平日的冰冷命令多了几分耐心与细致。
吴灼仔细听着,不时点头。
见他说话间又忍不住咳嗽,便轻声提醒:“哥,药和梨膏快凉了。
”
吴道时这才像是想起,端过药一饮而尽,又端起那碗微温的梨膏,用匙慢慢舀着喝了。
清甜的滋味似乎缓解了喉间的不适,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放下碗,他并未让吴灼离开的意思,反而又从案头抽出一卷旧拓:“这是前年得的《苕溪诗帖》旧拓,虽残损了些,但神韵犹存。
你比对着看看,与方才那摹本有何不同?”
吴灼只得接过,仔细观摩。
两人就着灯光,竟真的讨论起两幅字帖的异同来。
吴道时学识渊博,见解精辟,吴灼也渐渐放下拘谨,偶尔提出自己的看法。
书房内一时竟只剩下低语探讨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方才的紧张与冰冷,在这静谧的墨香中悄然溶解。
期间,陈旻曾敲门欲送热水,被吴道时一句“暂不需”打发走了。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又飘起细雪。
吴灼临摹了一小段字,手腕微酸,放下笔。
吴道时并未出言评价好坏,只将自己手边一方常用的青玉镇纸推了过去:“用这个,压纸稳些。
”
吴灼微怔,那镇纸是他平日惯用的,温润通透。
她低声道谢,指尖触及玉石,一片冰凉,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微澜。
又过了许久,烛火渐弱。
吴灼见兄长面露倦色,便起身道:“兄长病中不宜过劳,早些歇息吧,我先告退了。
”
吴道时正拈着一枚棋子般摩挲着那枚青玉镇纸,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她。
灯光下,他眼底神色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嗯。
去吧。
”
吴灼屈膝行了一礼,轻轻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廊下,雪已落了薄薄一层。
她并未看到,在她身后,书房内的吴道时缓缓伸出手指,极轻地、抚过宣纸上那些带着她体温、却又烙印着他风骨的字迹,眼底是翻涌不休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暗潮。
她的字迹里有了他的影子。
她说喜欢。
这无声的契合,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他心神俱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