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金銮殿(1/3)
我和贺虹从云岭县城的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出来,一前一后。
我们站在大门前的人行道上。
两年前我们在这里领证,可比今天利索多了,都那样了,调解个啥呢。
我说。
可不是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哩。
她赞同着,莞尔一笑。
回去和你爸妈怎么说?
遂了妈的愿,我还不知怎么和爸说。
我还想和他喝两杯呢。
你呢?
不知道。
不是我说你,丁志兵,你就是太武断,太强势,大男子主义,听不得不同意见,扯不下你那张爱虚荣的脸皮。
叫你搬溪柳你不搬,才落得如今下场。
你就不能和我一起搬过去?
我想说老陶不欢迎我,但现在还说这话未免太苍白无力。
我说,今后你打算怎么过?
生日怎么过?
我希望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嫁了,趁早生孩子。
希望你也是。
我不急,男人嘛。
你是大企业高管,高薪阶层,找一两个小姑娘不难。
她笑着说,却难掩黯然神伤。
我不行,学历低,打工仔。
你是文化人,知识分子,镇小语文名师,可广泛发动你的学生帮助寻觅白马王子。
学生?别扯淡。
你手下还有几百号员工哩。
那是王总的人,不是我的,我永远只是个打工仔。
你好歹念到高中毕业,与我的中师学历相当。
如果我算知识分子,你也是,还风里来雨里去,闯过江湖,见过大世面。
我怎么能跟你比?贺虹,你是柳树村人,也就约等于是临山镇人,对我这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民而言,你就是城里人。
你终于为你的山里人出身自卑了?真难得。
但你老家的名字很好听,黄花岭村。
门不当户不对,古人真没说错,咱俩的结合就是一场悲剧。
你扯远了,究其实,只是因为“金銮殿”。
我无言以对。
我庆幸悲剧谢幕……没孩子,干净利索。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却僵死在嘴角。
求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孩子自己要提前出来。
求你别说了,我等会儿还要开车。
我偏要说,你这种人,如果将来娶了新婆娘还想要孩子,就该长点儿记性。
坐我的车回去吧,既然坐我的车过来的。
车还是那个车,人却已成前夫…我想着,你的车被人做记号,如果那时你就能警醒·…
我努力回想,我的车子被丁盖忠划了个大大的“×”,我并没有声张。
第二天开去修理厂喷漆了事,也没叫他赔偿。
我也没报警,只在事发当晚请移民新村的支书金建军和我爸妈一起去了趟他家。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我交代爸妈,法治社会,务必和平处理,既然不能从肉体上消灭他,那就只能从言语上狠狠敲打,攻心为上,以免再犯。
我爸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据说丁盖忠就像课堂上乖巧的好学生,满脸羞愧,频频颔首称是。
金书记不怒自威,拍着桌子,指头枪(食指)直戳他脸门,唾沫横飞在他脸上。
在四个人--丁盖忠的媳妇秀丽也在--的见证下,他歪歪斜斜写下检讨书,哆哆嗦嗦签上大名,还按上了鲜红手印(印泥是金建军带过去的)。
约有一半的字他不会写,是金建军先写在另外一张纸上,让他照抄。
在检讨书里,丁盖忠承认了电话骚扰、上门骚扰、划车等诸多恶事,保证下不为例。
我那时在干啥呢?我若无其事地陪着贺虹在车站锦园小区里散步。
其时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你怎么不说话?
我唯有苦笑。
我在想,如果划车事件出来后,我暴揍小老头儿一顿,后面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我可以坐我丈夫的车出行,但前夫的车--不行。
我赌气说,你不坐我的车,你就进不了18、19,零零散散的,你总得要半天打理。
你啥意思?我有钥匙。
我一回家就把锁芯换了,把C型锁换成指纹锁,反正我喜欢干换锁芯的蠢事,以为这样就能保平安。
当时我也蠢。
我指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说话总是那么不容置疑,那行,最后坐一趟你的车。
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显得扭捏。
诚如贺虹所言,我老家在黄花岭村。
县政府为了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目标,作为变通策略,把大批农民从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迁出。
临山镇政府就把黄花岭村、上寮村等五个藏身在犄角旮旯的行政村的农民迁居到桥头小平原。
从此,我们这些人身上就贴上了显眼的移民标签。
其时,临山二桥已开通,成为连接临山镇老镇街和桥头小平原的大动脉。
老桥一头在老街中段,一头就是与老街隔新雅溪相望的溪边村,柳树村在溪边村身后。
二十几年前,身为当时的临山区供销社职工的老陶就把我老婆生在柳树村里。
二桥建成后。
镇政府从老镇街搬迁到原先是一大片稻田和更大片旷野的对岸桥头。
稻田的主人即两村农民,镇政府喊桥头小平原美其名曰桥头新区,揭开了轰轰烈烈的建设篇章.“三通一平”自然不在话下、还兴建了现代化农贸市场、车站、中小学校和卫生院等也相继从老镇街搬迁至桥头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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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新区安置房、移民房、商品房三足鼎立。
安置房就是溪柳小区,十来幢高楼把两个村的村民装了进去。
他们被原地安置,田地也大多被征收。
贺虹嫁给我之前就住在溪柳。
移民新村挨着溪柳小区,更靠近太平山,地皮更便宜,不必给移民建高楼,所以新村一律七层楼,二十多幢,我们叫多层。
没围墙,四通八达。
没物业管理,一盘散沙。
比起“邻居”溪柳小区那些二三十层的高楼,且有围墙,有物业管理,新村实在是寒酸。
我说过移民是高山上五个村迁下来的,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硬是被揉捏在一起,管理很难。
新村成立了两委,我有幸担任首届村主任,村支书金建军来自上寮村,村两委其他成员则来自另外三个行政村。
安排移民就业,是我工作的重中之重。
镇政府对落地桥头新区的企业有要求,招工优先照顾新村移民。
企业有招工需求,就找新村两委。
既要满足企业的用工需求,又要在新村的各个老村移民之间搞平衡,让大家都无话可说,这事儿不简单,很考验我的智慧和能力。
但再难也得干,因为金建军把皮球踢给了我。
镇政府大张旗鼓搞桥头新区建设,招商引资也颇见成效,对外宣传的噱头之一便是充足而廉价的劳动力。
移民确实为新区企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新区工厂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小到大,快速形成规模效应,移民功不可没。
这些企业大多是代工厂,贴牌生产皮革箱包、领带帽子、披巾围巾等,不一而足。
也有本土特色产品,比如黄杨木雕和票料、金属、玻璃或树脂工艺品,均以出口为主。
工艺品厂家不愁销售,因为云岭县籍的很多华侨就做工艺品的跨国贸易,会回来进货。
一些来临山镇进货多年的华侨佬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与其到别人家的工厂进货.不如自己创办工厂。
王俊杰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多年来供职的云岭县俊杰工艺品有限公司的老板。
俊杰公司目前是临山镇同类厂家中的佼佼者。
鉴于我新村主任的身份,不必从车间普工做起,起点是人力资源部主管,没多久就做到了该部门经理,目前依然盘踞于此位。
我高中毕业于位于临山镇老镇街的云岭八中,没考上大学,就去玟州(云岭是玟州的下辖县)城里打工。
先后做过缝纫学徒、饭馆的厨房学徒(就是给大厨打下手)、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做到了客房领班),最后才是去模具公司。
难得模具公司有党支部,我就是在那儿认了党。
人党让我跨过了某道门槛,得以做上黄花岭村主任。
我家从黄花岭村搬迁到桥头新区之时,我从模具公司离职,其时我已担任车间主管。
我在新村主任和俊杰公司经理的双重位置上经人介绍认识了贺虹。
比起我丰富的打工人生阅历,她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云岭中师毕业,分配到临山镇小教书,仅此。
我很轻易地俘获了她的芳心。
我们谈了一年恋爱,我去溪柳串她家门比较少,主要因为老陶的脸色。
老陶反对我和她女儿交往,迫于老贺和女儿的坚决态度而妥协。
如前所述,我在离婚后还耿耿于怀地嘲讽贺虹是城里人,矛头其实是冲着老陶去的。
她老在我面前摆出城里人的优越感和尊贵样,哪怕在我和贺虹婚后这一点都没改变,好像真因为柳树村比黄,风
花岭村地理位置上更接近临山镇、且是平原,她的地位就可以比我高出一截似的。
贺虹老宽慰我她妈并无恶意,声明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
好吧,反正如今我和她女儿婚也离了,今生和她再无纠葛。
只是不知老贺找不到喝酒的伴儿时会不会想起我。
我尚未买票,却登上了贺虹这条小船的这一年,我们更多是在移民新村我家里约会。
同居谈不上,她不敢夜不归宿,但回家前她会一连一两个小时待在我的房间里。
我们还毫无必要地把房门反锁了。
我爸妈和我妹丁志珍倒是很欢迎未来的儿媳和嫂子留宿我家,他们误以为自己的存在使得贺虹不敢留宿,决意与我分家。
我家分到了新村的两套房子,因为我家黄花岭村的老屋面积就有这么大。
两套房子分别是4幢501和17幢203,我们目前住的501这套大些,203稍小。
我只能安排人手紧急装修203,购置一应家具电器,他们便搬了过去。
我曾提议我去住203,但爸妈说我还得娶老婆生孩子,人口总量将很快超过他们,所以我就得原地不动。
再说他们年纪大了,不想爬太高的楼梯。
妹也开明,说反正自己很快要嫁出去的。
爸妈和妹搬走后,我干脆也搬去了公司,住了几个月的员工宿舍。
好在公司办公室给我安排了单间。
我利用这几个月把501重新装修,完全采纳了贺虹关于婚房室内空间布局的主张。
这就是我们的婚房。
在认识一周年之际,我们领证完婚,跳过了订婚环节。
这使得老陶又憋了一肚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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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一年下来,贺虹依然肚子扁扁。
不过我们一点儿都不着急,手到擒来的事嘛。
一年前,我们从脏乱差的移民新村进军高大上的车站锦园。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贺虹听闻此等好事时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困惑。
溪柳小区和移民新村初见雏形时,镇政府在桥头新区史无前例地拍卖出去一宗商住用地、这块地皮位于车站与太平山之间,比新村更靠近大平山r.原先大部分是旷野,只征收了少景田地和菜园,项目主体是商品房(后定名为车站绵园),一幢高层商业建筑,从下到上依次是路市、商场、办公区和阳光展茂酒店。
中拍房地产开发公司还需为镇政府代建车站小商品城和幼儿园。
锦园则成了临山镇迄今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小区。
车站小商品城看上去也红红火火。
桥头新区日渐繁华,一派欣欣向荣。
你再说一次,我们搬锦园去?贺虹歪斜着脑袋打量我。
刚才我没说清楚吗?王总让我们搬锦园去。
就是来过我们家吃饭的那个小年轻?
对,他叫王雷光,是俊杰公司总经理,我看你那天王总王总的叫得挺热乎。
去去去,还不是因为你寄人篱下。
他是你们公司的老板?
老板是王俊杰,是王总的亲叔叔,定居西班牙。
那锦园的房子是哪个“王”的?
王俊杰老板的。
当年他在桥头新区投资建厂,恰逄锦园一期开盘,就顺便买了套顶跃。
18层跃19层,据说,按照道家学说,寓意特别好。
房子一交付,王老板就委托王总装修。
装修不豪华,对不起豪宅的美誉。
你去过?
去过几趟,有时王总晚上有事就唤我过去。
从18层地狱挣脱,从此青云直上?
对,我们就住19层。
18层是厨房、客厅、书房和客房,主卧、次卧、茶室都在19层。
19层还有大露台,王总做成了阳光房。
可我们得每天在18层地狱煎熬,比如吃饭洗碗,比如看书备课。
我们搬进去比窝在破破烂烂的新村强。
你想想,房子低矮也就算了,偏偏我们还住五楼。
在我们买得起锦园的房子前,我总得想方设法为你怀孕生子创造良好环境。
到时你肚子越来越大,上下楼梯越来越吃力,不像锦园有电梯,呼的一声就把你拉上去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
呼的一声……可王俊杰自己不住就罢了,那王雷光为什么也不住,他不是一直在俊杰公司上班吗?她总算搞明白了谁是王老板,谁是王总。
头些年,王总还偶尔在锦园住几天,那是他需在公司接待外地重要客户或盯着工人赶工期时,来不及回县城的家。
后来他就宁可住酒店了,说是房子太大,打理太费劲。
住人家的房子,总没住自己家舒坦。
你先看了再说。
我抖了抖手里的钥匙。
王俊杰都不回来住?
一般不回来。
他创办俊杰公司,交代给王总打理,自己还是长年待在西班牙。
他提供西班牙和欧洲一手资讯,王总按需定制,什么款式和材料,什么色彩和尺寸,把单子发过来就行,人就很少回国了。
那他干嘛在这里买房子?
人家有钱。
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
哎呀贺虹,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住啊…免费的,不住白不住。
我们可以不去住吗?
怎么能不去,我们还可以把自己家租出去,多一份收入。
她皱眉头。
我意识到不妥,讪笑着说,家自然是不能出租的,我是说把501租出去。
那是我们的婚房,丁志兵,那是我们起航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后的退路,是我们永远的港湾。
她竟然一脸悲戚。
是,是,不出租,坚决不出租。
我可以不去住吗?
我一个人去住?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已婚人士。
王总说这就是他叔叔的意见,找一个可靠的人免费住。
地下室还有王老板当初买下
的车位,也给我免费停。
你知道锦园人车分流,花园一般,将来我们的孩子长大一点儿了独个儿出来活动,也不用担心车子啥的。
王总说物业费他承担。
你还担心什么呢?
没啥,只是心里总不大踏实。
你指哪方面?
他们迟早都会知道你住老板的房子……谁?
俊杰公司里的员工啊,新村的。
知道了又怎样?
你是新村主任啊..…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平白无故地住老板的……
住老板的房子怎么啦?人家就是愿意给我免费住。
贺虹,你比我年轻,我可三十出头了,爸妈窝在新村没事做,就等着抱孙子。
你想过王俊杰,还有王雷光,为什么要把房子给你白住吗?
房子空置比有人住着更易腐烂。
还有呢?
他们想让我更卖力地给他们干活儿。
是,也不全是,我就怕出事。
她一语成谶。
可当初的我,怎么可能神机妙算到将来的事,居然还沾沾自喜地说,王总还特意提到你了,说小丁啊,你媳妇怎么还没生孩子,我不记得你给我发过纱面汤券啊,得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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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她扑哧一笑。
他管谁都叫小什么的,包括那些年纪比他大一大截的副总,我虽是一千号人的新村主任,毕竟也还是他手下的打工仔。
资本说了算。
王总还说,小丁啊,你们两口子就搬锦园去,拎包人住即可,只要你们能想得到的,房子里都有。
除了房子好,小区环境更好,住得高看得远,视野里花团锦簇,心情就舒畅,你们争取一年内把小小丁鼓捣出来·…我想王总说得对,我们也该下点儿功夫了,这么好的小区,这么好的房子,可不能浪费。
我们就该把孩子生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让他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
我担心到头来只是海市蜃楼一场。
不,贺虹,王总跟我说得明白,只要我还在俊杰公司,房子就一直归我们住。
我想不出来什么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俊杰公司,王总对我一直那么关照,士为知己者死……
别死不死的。
我们的孩子可以一直住在锦园,上小花朵幼儿园,然后你带着去上镇小,上完镇中就考到云岭中学去,然后我们送他去上大学,然后我们给他娶妻生子……
打住,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王总让你去住,你不敢不去住。
我心里承认她说得没错。
我说,你是语文老师,喜欢总结。
我和贺虹搬进锦园,过程很低调,事后也没向任何人张扬。
知道我们搬家的,只有双方父母,在我们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他们象征性地来实地考察一番,啧啧称奇,然而老陶的脸色还是难看。
然后我和贺虹带他们去阳光辰茂酒店用餐。
他们一致勉励我和贺虹新环境新气象,早得贵子。
仅此而已。
奇怪的是,渐渐地俊杰公司里的一些人竟然也知道我们搬家了,而且知情面以几何级数增长。
他们不仅知晓我们喜迁新居,而且确信我们不是自己买的房子,相当于白嫖。
好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我不认为王总会宣扬此事。
我和贺虹分别询问过各自爸妈,他们都表示没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搬家的事。
那天吃饭时你们不是提醒过了吗?他们如此反问。
我爸妈还额外提醒我,他们住的17幢,老有人向他们道喜,莫名其妙。
还有些人咕哝着鸡犬升天,老丁你们老两口怎么不一起去住金銮殿啊,诸如此类的。
我只能反过来安慰爸妈,不必理睬他人的闲言碎语,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古如此。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掌管俊杰公司人事大权后,每逢招工,我总是优先把原黄花岭村的人安排进来。
几年下来,俊杰公司超半数员工是黄花岭村人,包括车间工人、行政楼清洁工、厂区绿化带草坪修剪工和食堂帮厨人员等。
我与这批“嫡系”虽偶有小摩擦,但都能摆平。
显然,一向的风平浪静给了我天下太平的错觉。
我自然并不单是为黄花岭村人谋福利。
其他公司人事部门向村两委要工人,我会按照原各村人口基数按相应比例推荐出去,只要把黄花岭村人的比例降下去即可。
总体来说,我还是能一碗水端平,安排就业并没有刻意照顾黄花岭村人。
我和贺虹人住锦园个把月,公司发生了一点儿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为按照以往经验,估计能轻易摆平。
我完全没料到遇上的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块骨头就是黄花岭村的刺头丁盖忠。
此人是个左撇子,那个上午,他左手小拇指带指甲的那一截被车间机器压得粉碎。
说起来,丁盖忠是我堂叔。
他和我爸是一个曾爷爷,不是瞎说,而是族谱里有记载。
事发后,我第一时间向我爸求证这个事,他说族谱是严格考证过的。
我认为这层关系与我接下来的处理方式有关。
丁盖忠是流水线上的普工,在从电动注塑机下取压膜好的树脂压片时,不知怎么把手指伸进了钻头下。
钻头圆底,与那截手指头横放时差不多的面积。
那截倒霉的手指头就像牙片一样被钻头和金属垫板上下夹击,当场压扁,顺便敷上了一层黏稠而热乎乎的塑料膜。
只两秒钟的工夫,他就自动获救了,因为钻头又升了上去。
虽还连着皮,但镇卫生院的医生也只能把这截小手指切掉。
小手术,柳叶刀轻轻一切就完了,消毒,包扎,再挂消炎水。
我在他术后第一时间赶到卫生院探望,如不是族谱因素,我未必亲自去。
我当场口头给他准了两周的假,叮嘱他养好伤,伤好回来再销假,其他的到时再说。
我认为小拇指缺一截并不影响他继续待在原岗位上,只要从此留点儿神,待钻头升起来时再把压膜过的树脂压片取出来放到传送带上即可。
完全是简单机械的劳动,取压片比傻瓜照相机还好使。
想想吧,钻头与垫板接触的时间是两秒钟,从钻头离开垫板到下一次亲密接触足有五秒钟。
五秒和两秒,是针对领计时工资的工人。
也有一部分工人是领计件工资的,可以更快,也可以更慢,反正每台机器的钻头给树脂压片敷膜的时间都是电脑里设置好的。
我知道丁盖忠是领计时工资的,相当于是领平均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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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在黄花岭村,丁盖忠没少给我惹麻烦。
不是他找我个人的麻烦,而是他动辄寻衅滋事,我作为“领导”得给他擦屁股。
酒后尤易犯事,咋呼呼地嚷嚷,嗓门高,污言秽语,但动手少,也就是大错不犯,小错屡犯。
加之他身形瘦小,多年前村里人就冠之以小刺头,如今年岁也高了,有一些老相识就改叫他老刺头。
不管小刺头还是老刺头,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这几年他在俊杰公司、在我的手下兢兢业业地工作,有目共睹,我都差点儿忘了他老小刺头的荣誉称号,也不知他贪杯的老毛病是否改了。
这份工资收入在他任职公司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该是满足的吧。
按照他的说法,得一年养十头猪才比得上。
在黄花岭村,没哪户人家一年可养十头猪,累死了也养不了。
我事多,很快把这事忘了。
平时我基本不去车间。
那晚接到丁盖忠的电话,我才猛然意识到,他好像还没回去上班。
他说兵侄啊,你能来我家一趟吗?他一向大咧咧地叫我兵侄,当然这没什
么,本该如此。
但我想我去医院探望过他了,以公司名义垫付了医药费,估计他都出院好久了,为什么还要去他家?虽然我知道他住新村18号。
毕竟同房族的,串过门。
我就问他伤好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可以去上班了,有事的话明天到我办公室聊。
他说,当然有事,你少了一个手指头会没事吗?
语气有些冲,鉴于他摇身一变成为伤残人士,身份特殊化了,我不便发脾气。
我告诉他我在家里,公司里的有些资料带回家在看。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在书房里接这个电话的。
要不,你过来一趟?我的本意是把皮球踢给他,多少让他意识到不要过于倚老卖老。
哪个家呢?他的语气有点儿阴阳怪气。
车站锦园。
兵侄啊,你是大富大贵人家了,啊?那个地方太高档,咱黄花岭村人谁敢去呢,除了你。
我立马被噎住了。
我定定神,强硬地说,我今晚没空,明早你到我办公室。
兵侄,锦园你叔不敢去,你现在就来新村,你叔亲自登门拜访。
我爸妈那儿?
不,是你家。
贺虹不在家,她今晚学校开家长会,早上出门时她跟我说过。
我还真担心丁盖忠找上门来,到时贺虹也该回来了。
我可不想叔侄俩在她面前起什么争执。
好吧好吧,那我去一趟新村,开车几分钟而已。
我把车子停在新村4幢楼下,发现丁盖忠已候在单元门前。
路灯昏暗,看不清他的脸。
他一言不发地跟我上楼梯。
将近两个月没光顾这个家了,我开窗通风,忙着清扫打理,故意把他晾在一边。
他大咧咧地一把掀开遮盖在沙发上的尼龙布,人仰靠在沙发上,双脚搁在茶几上。
我不想发火,只能装作没看见。
我在忙碌的当儿,刻意避免与他的目光接触,希望他能自觉无趣。
可他没这个觉悟,咋呼呼地说,兵侄,烟灰缸呢?他明知我不抽烟。
我只能拿纸杯冲了一点儿水进去,权且给他当烟灰缸。
我忙碌了十几分钟,最后一道程序是烧水泡茶。
我把茶杯放在他脚边,他好歹还算识相,把臭脚丫子从茶几上拿了下去。
我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叔,伤都好了吗?住了几天院?
医生说当天回家也可以,接下来三天每天到卫生院挂消炎水,我不放心啊,住了一天院,第二天还是被他们轰出来了。
他的话语里满是遗憾。
他翘起左手小拇指,递到我眼皮底下。
你看,你看看。
他小拇指的横切面留下了一个旋涡,那是新生嫩肉。
我尽量装出一副悲戚戚的神情,说,叔,几年来你为公司埋头苦干,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随即我话锋一转,但你自己也得当心点儿,毕竟你面对的是机器,机器是不长眼的。
兵仔,叔上次跟你说的不对,不是我自己不小心,这事--只能怪大肚川。
我未免奇怪。
大肚川是车间技术主管,大名董大川,因肚子圆滚滚的像青蛙,故得名大肚川。
大肚川是上寮村人,是我把他带进俊杰公司,并培养成才的。
我说,我去卫生院看望你时,你亲口跟我说,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错误的时间把手指头伸到了钻头下,我当时就告诉你,按照公司规定,这也算工伤,叫你安心疗伤。
对对,我记得,你叫我伤愈后再回去上班,说准我两周假,不扣钱。
但我听工友说,工人自己操作失误,虽也算工伤,但公司只赔偿一点点。
其实他考虑的我也早考虑到了。
他这种情形,公司的赔偿责任自然会轻一些,准确地说叫补偿。
如果是机器故障或电脑控制系统失灵,比如他那台机器的钻头从离开垫板到下一次压板设置时间是五秒钟,却突然两三秒钟就压下来了,那就是公司全责。
但既然我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我想在不突破公司规定的前提下,尽量给他多赔或者说多补一点儿一次性伤残金,反正由工伤保险基金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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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把这个意思和他说了。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兵侄啊,你在老板的金銮殿里住得舒坦吗?
黄花岭村人习惯把金銮殿三个字挂在嘴上,比如哪户人家建起了三层楼,金銮殿;哪户人家室内装修比较考究,金銮殿;搬到桥头新区后,看到镇政府大楼,金銮殿;后来大厦出现了,金銮殿……
叫啥啥金銮殿,这没啥,关键是他的语气令我很不舒服。
我只能敷衍道,还好,还好,贺虹不是准备生孩子嘛,环境好一些,也有助于孕育下一代嘛。
那是,那是,兵侄的眼光放得长远。
我们每个人都得死,关键是要培养好下一代。
他的话太瘆人。
我勉强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兵仔,我问过人,丢失一根手指算十级伤残,公司得按这个标准全额赔偿。
叔,我提醒你,一,你不是丢失一根手指,而是一根手指上的一小截;二,你是自己不小心,不能全额赔偿。
兵仔,叔刚才跟你说的没听见吗,这事只能怪大肚川。
他突然窜到车间来,盯着我看。
我一慌,就出事了。
你不信,现在就问问他。
我不知大肚川那会儿有没有去车间,只说,大肚川的职责就是要巡视车间,你赖不得他。
对,他是代表公司去车间巡视的,所以得公司赔偿我。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我能有什么责任?他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鬼魅一般,吓我一大跳。
心里没鬼你慌什么?几年来大肚川就是这么在车间来回巡视的。
我不管,反正他不该在我专心致志工作时突然像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