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3)
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
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杂种?”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
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杂种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
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
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
又看到赵景铄。
五十岁的赵景铄孤身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自斟自饮,看底下官员为他五十的寿数举杯欢庆,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次笑脸。
他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被太监扶着回了宫,于是他也跟着离了席。
酒酣人醉本是春风一度的好光景,他却在帷帐里推开了他。
赵景铄推开他,酒意尽消,神情平静地说:朕今年五十了。
五十了,鬓角白染,眼角纹路深邃,曾挥剑拉弓的臂膀也在看不见的时候,一点点皮松肉弛,曾经光洁的肌肤爬上了黄褐的老人斑。
赵景铄盯着他,叹着气地说:
往后不做这事了。
原来是觉得自己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就老了,似乎是一个念头就让他老去,精气神都散了的躺在那里,身形仿佛都干瘪下去。
于是他答应道:好,往后不做了。
那夜他们平静地并肩躺着,穿着整齐的里衣,各自将手收在胸前,隔着一点距离,只有铺在枕上的长发叠在一块儿,依偎纠缠。
然后他睡了过去,又恍惚曾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看见赵景铄侧过了脸,正安静地凝望着他,神情是专注又恬静的哀而不伤。
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凝望他睡颜的帝王,在老去的夜里,内心是怎样为他祈过愿,愿他年年顺遂,福寿安康。
以江山做誓,只求他能神魔不扰,夜夜安睡美梦,醒时无忧无愁。
老去的赵景烁望着他的睡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福,直至鸡鸣报晓。
沈珏睁开眼,魔气尽散,他躺在柔软床铺上,耳边是喋喋不休的经文,道门的静心咒和佛门的心经混在一处,令人啼笑皆非。
他侧过头,看着昙薮和苏栗盘膝坐在他床前的地上,也不知这样给他念了多久的经,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半哑的声音。
“和尚。
”他自己嗓音也干涩地问:“你俗家是不是姓赵。
”
昙薮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真是那位和我曾曾曾……祖相好的沈大将军。
”
沈珏也笑了一声:“原来赵景铄是你的曾祖,皇亲国戚不好好当,怎么就跑出来当和尚了?”
昙薮摇摇头,脸上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他道:
“红尘俗事罢了,施主心结可是解了?”
沈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没给出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