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沧海桑田(3/3)
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来开刀。
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
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人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通令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己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救这场危机。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大师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
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访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机,早早躲开了。
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皱眉:“这老和尚,仗着与皇爷的旧情,倚老卖老。
也亏得是他,换了别人,早已送命了。
”
他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
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
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
”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己由此顺利通过了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
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深思着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
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
不过注意不要伤着他。
翰林是宰相根苗,伤了他的体面,万一这回无事,将来岂不枉结冤家。
更何况皇爷的意思也不甚恶。
看来他所知有限,关键还在他背后那人身上。
你有无派人到青城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
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
沈光礼微微点一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子弟,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
”
第二天,李克己被带到了演武厅中,沈光礼含笑道:“李大人,我们一定要验证一件事,还请见谅。
请大人更衣。
”
孟剑卿早已奉上一套蓝布衣,换下李克己身上的长衫;又奉上一块蓝布让他蒙住了大半个脸孔。
沈光礼道:“既然李大人自己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人出自何门何派,那么大人不反对我们替你找出来吧?为免大人今后与今天这些人相见时为难,下官才请大人改了妆扮、蒙上面孔,大人应当不会见怪吧?”
他的礼貌一直十分周到,令李克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沈光礼微笑道:“第一位是巨灵神崔大力。
”
自侧门进来的崔大力,金刚铁塔一般,与铁罗汉若站在一处,定当俨然两尊门神。
李克己自靴筒中抽出笔,看着那崔大力。
他当然明白沈光礼未说出口的意思。
如果他不能像当日在洞庭湖上一样,在几招之内用一枝笔制服这个与铁罗汉的路数极其相似的崔大力,沈光礼就有理由怀疑他与铁罗汉的真正关系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素陌平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
当日他制服铁罗汉是攻其不备,而眼前的崔大力却是全身心地戒备着他。
沈光礼击了一下掌,那崔大力快步奔了过来,伸开巨大的右掌抓向李克己,满溢的真气令他行动之间虎虎生风。
李克己忽地提笔点向崔大力的双眼之间,无论一个人如何刀枪不入,也不能练到眼睛之中;这正是当日李克己对付铁罗汉的同样招式。
沈光礼的眼中不由一亮。
李克己如此深知他的用意,竟然连出手的招式都不肯更改,一定要证明自己所说的全是真话。
崔大力外表鲁莽,心思倒还灵敏,明白相去尚远的一枝毛笔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伤到他的眼睛,但是笔上的劲气仍迫得崔大力身不由己的眨了眨感到酸痛的眼睛。
这眨眼之间,也不过佛家所说的弹指一刹那间,李克己已挥笔点向他的掌心劳宫穴,那正是因这一眨眼而带来的真气稍有紊乱之处。
若让灌注真气、利剑一般的笔头点中,他这只手掌便是不废也一时不能再用了。
崔大力疾收回右掌,真气流转,运至左掌,抓了出去。
然而李克己已在他真气尚未运至整个手掌时向前抢至他的身前,笔头点中了他手背上小指关节。
关节是最灵活柔韧之处,也是最脆弱易伤之处;十指连心,崔大力痛得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圈住了李克己,其势竟是要将李克己硬生生箍住。
一旦被他箍住,势必骨节碎裂,孟剑卿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但沈光礼竖起手掌止住了他。
李克己的身子滑如游鱼,已自崔大力的手中脱出,贴着地面滑出数尺,双足飞起,踢中了崔大力的左右膝盖。
孟剑卿低声说道:“他这身法颇似东海飞鱼岛的水底游鱼一式;这双足飞踢,又似是南海琼州岛黎山老母门中的燕双飞一式,踢人要害,无不如意。
”
膝盖也是人身脆弱之处,崔大力遭此一踢,痛不可挡,更是大怒,大喝着扑上前来。
李克己跃起,以笔代剑,身子倏进倏退,快如疾风,转眼之间已连刺崔大力周身十余处关节。
待到他一轮攻击过后,停在数丈开外蓄势待发之时,崔大力已是浑身颤抖,无力再进攻;因没有得到号令,又不敢退下,站在那儿甚是狼狈。
沈光礼暗自叹息一声,说道:“你下去吧。
”
崔大力如蒙大赦,退下之前犹敬畏地看了看李克己;他还从没有吃过这样几乎无法还手的大亏,由此而对击败他的人生出深深的惧意。
沈光礼沉吟一会说道:“大人平时习练的似乎是剑法吧?兵器架上也有几柄好剑,大人尽可取用。
第二位是霸王枪易正东。
”
他注意到李克己对这些武林名家弟子似乎全无所知;教他武功的人想来并未想过让他与人争胜,是以很少提起这些江湖武林中的人与事吧。
李克己自然知道要对付长枪不能单靠一枝笔,他略想一想,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长剑。
这大出沈光礼的意外,他原以为李克己会选一柄重剑以对抗长枪的威力。
霸王枪易正东高大威猛,一杆枪也同样威风八面,使开来当真是风雨不透,豪气纵横。
李克己向后连退数丈,直到后背贴近砖墙,方才止住退势,而追击的长枪已将他的整个人都罩在了枪头幻出的一片光影之中,无论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逃不开这片光影的威胁。
孟剑卿这一回耐心地等待着李克己的反击。
沈光礼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李克己将自己置于这样的死地,究竟有何用意?
李克己退无可退之时,忽地探臂刺出一剑,正点中枪头,枪上的真力被剑尖一刺,四散开来,易正东身不由己的僵滞了一下。
李克己已趁这个机会抢入他近身之处,长枪威力再大,也是只能攻远不能攻近,易正东措手不及之时,已被李克己的剑刺中手腕关节要害之处,长枪把持不住,“当啷”落地。
他一脸羞愧地退了出去。
沈光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剑卿,你看明白了吗?”
孟剑卿思索了一会才道:“方才易正东一上来就全力抢攻,当他攻到墙边时,也正是他的真力盛极而衰之时,所以李大人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就可以一举成功。
”
沈光礼长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要准确判断对方真气运行的状况,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就不是一般人敢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了。
至于选用窄剑而非阔剑,当是因为窄剑的剑尖更利于刺人关节要害吧。
李大人我说得可对?”
李克己一挥手将长剑掷插入兵器架上,说道:“我选用这柄剑,只因为我平时练剑时惯用这样的剑罢了。
”
沈光礼微笑。
细长的剑身,更利于挥舞出灵活优美的姿态。
李克己终究是文人习武,难以摆脱文人讲求美观的积习。
这或许是他最大的缺陷吧。
三天之中,与李克己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
最差者只一照面间便已受制,最佳者也不过挨到了三十招。
看到第三天上,沈光礼与孟剑卿依然无法判断李克己的出身门派。
一则因为李克己的武功太杂,出手太快;二则也因为他能取胜,大半是由于他似乎一眼便能看透对方真气运转的情形,所以能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待得李克己被送回小书房,沈光礼叹了口气,道:“一群废物,太丢锦衣卫的脸面了。
若他有名刀宝剑,只怕更是无人能制了。
”
孟剑卿道:“不过他也有很大的缺陷:没有实战的经验而且一次似乎只能专心对付一个人。
单打独斗,或许锦衣卫中没人是他的对手,但要结成阵势来围攻他,我看他没有还手之力。
”
沈光礼道:“当日铁罗汉并没有围攻他。
好了,到此为止吧。
上报给皇爷,由皇爷裁夺。
”
孟剑卿才想退下去拟奏折,演武厅外有人怪笑道:“沈大人,你怎么不派一等好手去试,尽派些二三流角色,也不怕皇爷怪你丢了他的脸面?”
沈光礼叹息一声:“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
厅外一个瘦小的老人走了进来,却是俗家妆扮的石大师,他笑眯眯地道:“知道你们在找我,我就自己回来了,以免让老朋友为难。
我已看了一天了,你的部下中,恐怕只有这孟校尉可以与李克己一争高低。
怎的不派他去?舍不得?”
孟剑卿忙向他问好,石大师道:“现在我是笑面佛石佛,不是什么大师。
”
孟剑卿全身一震。
他自然知道笑面佛石佛,名动天下的隐仙七星中最年长的一位。
但他却不知道笑面佛在不是笑面佛的时候竟是石大师。
沈光礼:“你就这样赏识剑卿?”竟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自报双重身份。
石佛一笑:“雏凤清于老凤声,沈大人,看来你还是低估了这年轻人啊。
你何不派他下去,几十招上百招的打下去,定然能试出李克己的师门来历。
”
沈光礼淡淡地道:“宝剑不可轻出匣。
”
石佛笑而不语。
其实他们都明白,正因为孟剑卿是沈光礼最得力的人,才不敢派下场去,以免双方无论哪一方有所损伤都很难收拾残局。
沈光礼转而问道:“你看了一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石佛道:“洞庭湖上的案子一传出来,我就知道其中定有缘故,铁罗汉既然说过要用四川举子换回他的兄弟,就绝不会在岳阳知府杀了他两个兄弟之后还放了那些举子,他若这样服软,以后就不用再在洞庭湖上称霸了。
因此我去找了铁罗汉,铁罗汉不敢隐瞒当时是李克己出的手,他知道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对我说出来,可是他抵死不说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
”
沈光礼沉吟着说道:“能让铁罗汉这样敬畏的人,是很有限的啊。
”
一旁的孟剑卿说道:“有三种可能。
一是铁罗汉的师父欧阳不修那老魔头;二是铁罗汉过去的主公陈友谅的后人;三是隐仙七星中的一个。
”
石佛赞许的笑道:“不错。
我也这样猜想,于是派我的徒孙石敢峰去监视李克己,不想石敢峰这小子擅自行动,竟想假扮刺客来探出李克己的出身门派,结果被他的暗器打伤关节,要不是我及时相救,几乎被他抓住了小峰。
”
沈光礼皱起了眉:“石敢峰?是不是那年与锦衣卫打赌、盗走御玺的那个小子?我记得他轻功绝佳,锦衣卫的天罗地网都未能捕住他,竟然会中了李克己的暗器?是什么暗器?”
石佛展开左手,手掌中躺着一枚细细的缝衣针,针尾还带着一截白棉线。
很显然这不是李克己随身带的暗器,只是一枚普通的缝衣针。
当日店家想必是缝补了被褥之类的物品后随手插在枕头上或是蚊帐上,又被李克己随手取来作为暗器。
因了它的细小,也因为棉线减慢了它飞行的速度,使得它飞行之际少了寻常暗器的破空之声,才会令得石敢峰没能防备住它。
孟剑卿将缝衣针拈起来,在手中惦量惦量,说道:“以这样细小的暗器射人关节,一旦没入体内,简直无法取出,那处关节就算是废了。
真看不出李克己出手这样狠。
”
石佛摇头道:“这不关他的事。
这全因为他所学的武功最擅于以最快最有用的方式打击对手。
小峰轻功好,所以他的出手自然而然地致力于令小峰无法再施展轻功。
”
铁罗汉敬畏的人中,有谁的武功是这样的风格?
沈光礼与孟剑卿对视一眼,联想到这几天来他们对李克己的武功路数的了解,心中渐渐已有了把握,孟剑卿试探着问道:“难道李克己的师父是铁笛秋铁先生?”
石佛点一点头:“必定如此;不要忘了铁笛秋当年与李瑞林和高启那些人是至交好友,他很有可能会隐姓埋名去照顾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
”
纵使是向来淡漠的沈光礼也脸色微变。
铁笛秋是隐仙七星中最年轻也最才华横溢的一个。
隐仙七星,其实原本是被世人称为“海上七星”的。
当年宋亡元兴,不少风骨峥峥之士逃往海外,世世以驱逐蒙古、光复汉室为己任。
忽必烈大汗死后,元人争夺帝位,十数年间,连更数帝,局势大乱,至顺帝继位,更是遍地流寇、朝野不稳,这些人的子弟闻讯相继归来,其中最享盛名的几人,因为一身奇才异学,且又有世交之谊,于是便被世人目为北斗七星相携下界、匡复汉室,合称为“海上七星”。
后来又传言说这七个人其实都是来自于东海外一个岛屿,正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于是世人又视之为隐于浊世的海外飞仙,便有了“隐仙七星”的名号。
七人所立的门派,顺理成章也被称为“隐仙门”。
至于铁笛秋,相传他是山中老猴转世,生来便不同常人,有过目不忘之才,博闻强记,无所不晓,兼之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称是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由此更有了通天彻地之能。
其才华固然惊世,其性情也同样骇俗,惯于眠花宿柳,自称是不愿受任何束缚,只要快活一生。
当年他才不到三十岁,便技压众多年长弟子,接掌了隐仙门。
隐仙门中奇人异士众多,洪武帝取天下,多得隐仙门之暗中襄助,现今的御林军总管章大盛便出自于隐仙门,只是限于门规,一旦入朝任职,必要退出隐仙门,所以自初次受军职以来便再不敢说自己的师承来历,寻常人也无从得知他原是隐仙弟子。
隐仙门虽大力襄助洪武皇帝,铁笛秋这位掌门却拒绝洪武帝的延揽,与张士诚网罗的一班江东文士过从甚密,意气相投;张士诚也试图延揽他,同样被他拒绝。
及至张士诚败亡,江东文人大半入了大明王朝,顽冥不化者或死或逃,铁笛秋仍是长啸高歌,恍若不知世事已换。
其时北方未靖,朝廷也顾不上他,由得他游荡江东,狂放依旧;此后高启弃官归乡,杨维桢拒受征召,这些人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自比为布衣傲王侯。
杨维桢既死,高启又被腰斩,江东文人风流云散,铁笛秋也就此不知去向。
谁也没有想到十余年来他居然一直躲在青城教李克己这个弟子。
铁笛秋与人动手,从来不会和气收场;他的武功既高,出手又狠辣,动辄击人要害,伤人筋骨,与他对敌的人往往非死即残,故此当年没有人敢轻易招惹这位魔王。
再加上他是隐仙门的掌门,门中弟子皆是才智杰出之辈,尊他号令,因此大江南北,对他都极其敬畏。
沈光礼喃喃地道:“难怪得铁罗汉一认出李克己的师承来历,就乖乖地放人,铁笛秋的确是他惹不起的。
关青龙当年只怕也知道保护叶氏母子回青城是出于铁笛秋的意思,只是打死他也不敢对我们说出那威胁他的蒙面人其实就是铁笛秋。
”
石佛看着他,等着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示。
良久,沈光礼叹口气道:“石大师对此有何见教?”
石佛笑道:“你不必这样客气,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皇爷亲自关照过的,当然不敢就这样将我门中弟子领出去;只是请你多关照关照他。
”
沈光礼微笑道:“不敢当一个‘请’字。
铁先生的弟子,天下人谁不要另眼相待。
”
石佛的面色沉了一沉,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
李克己倘若不是铁笛秋的弟子,事情会好办得多。
”
他们都是深知洪武皇帝心性的人,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狂放不驯、拒绝效力于大明朝的铁笛秋,让洪武帝心中有何想法。
李克己偏偏是他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