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光阴(3/3)
貔貅载着潮生,离开白玉宫,踏空朝他们奔来。
“我决定啦!”潮生笑道,“哥哥!我要跟着你,去红尘中历练!因为我动了凡心!”
风沙渐起,梦境再次温柔幻化,沙州集市上,项弦与潮生、乌英纵正坐在桌畔用餐时,忽闻集市外高喊与刀兵之声,项弦追出查看,只见一个身影飞速掠过。
“等等……站住!”
项弦追到月牙泉畔,那身影猛地停下,转头,在月光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
“是你?”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距离他俩约定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
士兵追来,萧琨当即拉着项弦,藏身泉畔帐内。
两人躲藏在一堆商人的破旧衣服中,片刻后追兵远去,方再次冒头,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事情这么快就交代完了?”项弦与萧琨并肩回往集市,萧琨将撒鸾交给耶律大石后,显得轻松多了,然则就这样抛下亡国少主,依旧不免心中有愧。
萧琨闻言叹了口气,项弦拍拍他的肩,示意莫要多想。
“你倒是来得早。
”项弦又说。
“我从可敦一路南下,”萧琨说,“大石将军托我前往高昌回鹘,朝高昌王毕拉格借西域一地,予大辽复国,办完以后,如今我真真正正地能卸下担子,去迎战天魔了。
时间既然宽裕,便先到约定处等你。
”
是夜,萧琨结识了潮生与乌英纵,加入了项弦一行人中,得知心灯所在后,萧琨旋即表示必须同行。
沙州的大浴室外,众人歇下之时,项弦再一次说:“我需要你的协助,萧琨。
”
“我明白。
”萧琨答道。
项弦又道:“郭京不久后将退位,将驱魔司使之位交付予我,来驱魔司吧,兄弟。
”
“当你的部下?”萧琨反问道。
项弦:“咱们不谈上司、部下,行不?师父辞世后的这些年里,始终只有我一个,这担子比山还重,若在乎大驱魔师之位,你当司使也是无妨,我只想有人与我一同面对,最后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凡事起码有人能商量。
”
项弦这么说了,萧琨反而也不好再执着于谁当正使,谁当副使,否则只会显得自己小气。
“待我仔细想想。
”萧琨如是答道,语气中已有了松动。
梦境再变,沙暴中,高昌城外,数人借宿于戈壁滩的小屋前。
斛律光赶来,杀掉那年轻人,取了首级上马离去,萧琨与项弦疾追,斛律光背后中了萧琨一刀,负伤逃离。
萧琨见其滥杀无辜,当即怒不可遏,奈何沙暴再次掩来,只得与项弦赶往高昌城中。
克孜尔千佛洞外,两人沿着石窟搜寻心灯下落,萧琨忽然道:“项弦!到这儿来!”
项弦几步跃上高处,见石窟尽头,沙尘半埋着一具男性青年的尸体,萧琨清理了周遭的沙,认出那是先前在戈壁处的杀人犯。
“是他?”项弦翻看斛律光随身之物,毫无身份辨识。
萧琨将尸身翻过,检查他的赤裸胸膛,发现带着明显的紫黑色尸毒伤口。
“这不是蛇噬,”项弦疑惑道,“也不仅是刀兵之伤,像是妖族所为。
”
萧琨看到伤口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解释。
“你好歹将这位老弟埋了!”项弦说。
萧琨只得回来,与项弦将斛律光的尸体扔进坑中,掩埋好后,插上一根木牌。
大漠中常有商人、流浪者死去,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孤身与天地同为一体。
天底下再无新鲜事。
他们循着地下洞穴,找到了心灯所在之处。
“保护我——!”项弦喝道,“让我拿到心灯!”
萧琨只得转身,抽刀,挡在了项弦身前。
魔人接二连三现出身形,面对天魔部下,尚属首次,项弦全身发出金光,疯狂催动心灯。
萧琨则以血祭抹出幽冥烈火,与魔人硬撼。
魔脸出现,穆天子在巨口中现身,喷发出黑色烈焰,一道黑色气焰击中了萧琨,萧琨陡然睁大双眼。
他的心脏猛烈搏动,全身散发出黑气。
项弦则已得到了心灯,他猛地转身,抽智慧剑,挥出一道爆射的神光!
克孜尔千佛洞发生连环爆破,魃军出现,犹如浩瀚大海朝他们涌来,项弦击退魔人,让萧琨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踉跄奔行,离开战场。
乌英纵带着潮生赶来会合,萧琨的胸膛不住散发出黑气。
“别管我,快走……”萧琨颤声道。
“不行!”项弦怒吼道,心灯爆发,为他们争得了逃离的时间。
姑墨城外,黑压压的魃军正在集结。
“我们没能留下那战死尸鬼,”乌英纵说,“姑墨已成了他们的地盘,他们正在复活死者。
”
“嗯。
”项弦抱着萧琨,让他在临时营地内躺平。
“别再管我,”萧琨眼里充满黑气,用最后一丝理智坚持道,“是我拖累了你们……”
“你说的什么话!”项弦怒道,“要不是你保护我取得心灯,现下咱俩都已经死了!”
项弦手中焕发出白光,按在萧琨胸膛上,协助他驱散黑气,然而心灯入体,萧琨却颤抖起来,全身遭到神光灼烧,皮肤龟裂,痛苦不堪。
“不,不。
”萧琨道,“项弦,听我说……我是……我不是人,我是半妖之身,我父亲是……战死尸鬼。
”
项弦与潮生用尽办法,都无法治愈萧琨受伤的身体,而魃军越来越近。
“你必须先救人。
”萧琨说,“我还能再撑一会儿,救走这里的百姓,去,项弦,他们需要你……听我的……听话,项弦!”
魃祸开始了,姑墨、库尔勒等地的古尸被复活,一场黑潮呼啸着冲过天山南麓,犹如海啸。
项弦集结了百姓,踏上前往高昌之路。
萧琨竭力压制住体内被穆天子所种下的魔气,与项弦一同掩护他们撤离。
高昌客栈中,萧琨打着赤膊,身上缠满了绷带,项弦担忧地检查他的伤口。
“我答应你。
”萧琨说。
“什么?”项弦不明所以,问道。
“我答应你,”萧琨正色道,“往后时光里,与你携手共同面对天魔,就像倏忽的预言般,相信彼此。
”
项弦这才回过神,知道萧琨在回应他,不久前邀其加入大宋驱魔司的请求。
“打仗时别拼命,”项弦说,“也别勉强,总会有办法驱逐你身上的魔气,消灭你的魔种。
”
“我有执念,执念并非凭空而生,只因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朋友。
”萧琨说,“自出生时,我便被辽人视为怪物,若非耶律家……”
“你不是怪物,”项弦正色道,“萧琨!你是人!”
萧琨只是笑了笑,说:“少时在师父身畔学艺,常被非打即骂,这一生,也未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
”
听得这话,竟有诀别之意,项弦隐隐已觉得不祥。
“不要再说这些话,”项弦道,“我要你好好活着,萧琨!”
“不,让我说完。
”萧琨认真道,“为什么没有与你争夺心灯,是因为我知道心灯不会选择我,这些年里,我心里始终有恨,我恨我的父亲,恨你们宋人……”
项弦看着萧琨靛蓝色的漂亮双眼。
“我有恨,”萧琨说,“又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我很清楚心灯不会选我……兴许也正因此,我才会被‘穆’种下魔种罢。
”
萧琨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项弦身上则焕发出白光,犹如微风般吹散了那阵黑雾。
“我很高兴。
”萧琨说,“这么说挺难为情,因为我受了重伤,你抱着我,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我,将我救了出来。
”
项弦眼眶发红,萧琨却笑道:“虽然我知道不管是谁,你都会这么做,但我依旧很领这份情,让我知道这世上,仍然有人顾惜着我的性命。
”
项弦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
“你不会死,”项弦背对萧琨,嘴唇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说,“决计不会,萧琨。
”
暗夜之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给你一个机会……”撒鸾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萧琨,来我的身边,弥补你所犯下的所有错误。
”
萧琨不住颤抖,心脉处魔气震荡,随着撒鸾疯狂地大笑,而近乎浸润他的全身。
“不,我不会,”萧琨声音发抖,“我不会如你所愿入魔,撒鸾!”
“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么,就一起坠入无间轮回罢——!”
梦境再变:
高昌城外,大战惊天动地,项弦释放出心灯光辉,横扫过整个战场,萧琨拖着残破之躯,以血祭斩去赢先生半身。
浓墨般的黑气卷起,沙尘暴退开,穆天子再次出现,心灯的白光爆发,与魔气形成对冲,数名魔人疾射而来。
“时间到了。
”穆天子沉声道,“你是地渊与昆仑所诞生之物,来罢,天魔宫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萧琨——!”项弦怒吼道。
萧琨挡在项弦身前,两人同时被穆天子一招魔矛所贯穿,萧琨的鲜血喷了项弦满身,顺着他的脖颈、胸膛与腿部淌下。
黑火席卷,将萧琨掳走。
项弦用尽心灯之力,无法再支持,引发一场爆破,摧毁了高昌城前的魃军,坠落于地。
潮生要为项弦治伤,项弦却捂着胸口伤势,踉踉跄跄,不顾潮生,追向萧琨被带走,飞离的远方。
最后他倒在了高昌城外的荒漠中央。
梦境交错,回到开封城中:
项弦失去萧琨,却多了击败黑翼大鹏鸟的牧青山,队伍减员后补上了一名生力军。
“等苍狼加入,”牧青山说,“将更有胜算。
”
“不能再等了,”项弦答道,“这些时日里,我闭上双眼,便看见萧琨浴火身处天魔宫的景象。
”
“你是大驱魔师,你决定罢。
”牧青山没有坚持。
“最难的就是判断天魔宫所在方位,它处于罅隙之中……”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
四周景色再变,项弦又一次看见了萧琨,他站在天魔宫的魔王座下,身覆战死尸鬼的铠甲,浑身已变了模样。
“项弦。
”萧琨一目已盲,另一目中绽放出靛蓝色的光,肤色白得惊心动魄,身躯上不少地方已腐烂,手腕处现出森森白骨。
“萧琨?”项弦转过身,快步跑向萧琨。
萧琨低声说:“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一点清醒意志了……项弦,听我说。
”
“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项弦猛然道,“不要放弃!萧琨!坚持你的本心!不要朝穆天子屈服!”
萧琨:“不,听我说……”
“别放弃!”
“听我说!”萧琨喝道,他侧过身,仿佛不愿让项弦看见自己腐烂的面容,低声道:“我将为你打开天魔宫的入口,连接这里与凡间的通道。
“做好准备,项弦,你将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一定要阻止他。
”
“萧琨——!”项弦冲上前,萧琨却化作黑烟飞逝,在不远处另一个角落中重新凝聚成形,甚至不愿与他接触。
“我在这里等你,”萧琨认真道,“兄弟。
”
项弦站定,与萧琨对视,萧琨余下一目释放出幽瞳之力,那一刻,项弦敞开了自己的思海,任凭他探察自己的内心。
萧琨的声音发着抖,说道:“够了,项弦,你这么想,已足够了。
”
“我不会让你死。
”项弦说。
“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注定是不祥之人。
”
“不,你不是!”项弦大声道。
“我的父母、师父、家国,俱因我而消逝离去,”萧琨缓缓道,“所有我想保护的人,都离我而去,我本不该活在这世上。
”
“不要这么想,萧琨!”项弦走近萧琨,这一次,萧琨没有再化作黑烟离开,低声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兄弟。
”
项弦虽知道这是梦,却依旧朝萧琨伸出手,萧琨没有回应,项弦则始终将手伸着。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般漫长,萧琨终于动了,他把腐化的手朝着项弦伸来,袒露的指骨颤抖着,似想触碰他。
“这是我六岁那年,我爹带我在社日上得来的红绳。
”项弦递出了一根红绳,将它缠在了萧琨的腕骨上,认真地说,“我会来找你,带你回家,你还没去过江南呢。
”
萧琨沉默不语,看着那红绳。
项弦在风中化作青烟,消散,红绳落在了萧琨的手中。
天魔宫出现,诸多光芒飞射向那最终的决战地,萧琨周身魔气爆发,心灯绽放,魔气在心灯的飓风中被吹散。
“萧琨……”项弦颤声道,“我恨你。
”
萧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道:“我爱你。
来罢,让我助你最后的一臂之力。
”
项弦与穆天子僵持的最后刹那,萧琨扑向穆天子,锁住了他,开始吸摄魔王的力量,穆天子不断挣扎,项弦的泪水闪烁着金光,在能量的暴风之中飘零、飞散。
一道金光化作箭矢,将穆天子与萧琨同时刺穿,金光爆发,摧毁了整座天魔宫。
金龙飞出,载着项弦与全身开始崩碎的萧琨。
项弦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心灯的光火与智慧剑神威的最后释放,摧毁了他的经脉,他的身体迸发出金血,在空中洒出,犹如漫天温柔的星河。
魔气散向大地,不知何时,宿命之轮出现,它开始不可抗拒地逆转,天地再次产生了能量交换,犹如流星暴雨,覆盖了过去、现在,与遥不可及的、充满迷雾的未来。
“这就是你们的第一世。
”牧青山的声音在梦境中再次响起。
项弦沉默地站着,牧青山撤去了梦境力量,漫天景象随之一收,回到了白玉宫万花池畔。
项弦陡然睁开双眼,问:“第二世呢?”
“我累了,哪怕这儿灵力充沛,也无法再支撑,”牧青山幻化为人形,说,“我要睡了。
”
项弦突然转头,发现萧琨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又回来了?
萧琨:“我来看看你。
”
项弦坐起身,与萧琨对视,梦境中的一切显得尤其真实,毕竟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生离与死别。
萧琨:“我不放心,所以回来了,见你一直在睡。
你梦见了什么?”
项弦没有说话,百感交集,注视萧琨那靛蓝色的双目,在月光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萧琨沉默良久,抬起手,颤抖着,也搂住了项弦。
“没什么。
”项弦的声音发着抖,低声道,“现在这样,很好,我没有再多的奢望了。
”
群鹿于万花池畔隐去,空余满池涟漪与池畔的项弦与萧琨,月光在波纹下碎成亿万流光,犹如他们的记忆,在岁月中载浮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