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流民(1/3)
“长话短说罢,是这么个事,朝中各位大人,与太子殿下、官家正吵得热火朝天,毕竟你们辽国遗民太多了。
“金兵横扫燕云十六州,这三年里,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引发了北方的饥荒,自开年后,陆陆续续南下的饥民,足有上百万数……
“你们回京路上,见着不曾?如今黄河两岸,关中四处,尽是你们的故国之人,殿下大仁大慈,没让边境军队杀光他们。
结果就是南下流民越来越多,如今开封城外,已有五十万之数,新郑城外,也挤满了辽人。
“……官家说,得尽快将他们赶……送往陇右,找地方安置才是。
我说不急不急,咱们驱魔司使,不曾是辽国太子少师么?兴许再等几日,萧大人有妙计,毕竟解铃仍需系铃人哪……我……”
郭京正絮絮叨叨。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门口两只石狮子又一起叫了起来。
“我得走了。
”郭京识趣告辞了。
赵构到得驱魔司门外,项弦说:“放他进来。
”
赵构:“你总算回来了!”
厅堂内,萧琨与项弦一脸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赵构道:“去了哪儿?怎么这般累?”
另一边,郭京离开时,潮生正在前院里给墙边的芍药花浇水,说:“郭大人,你还好罢?”
郭京点点头,似乎已忘了三个月前年节上发生的事,过来亲切地说:“小仙人,你好啊!”
潮生问:“开春后,身体没啥问题罢?”
潮生扣住郭京的脉门,为他把脉,被秦先生附体一次,郭京竟还能走能动,可见并未留下严重影响,倒是看得出神情有少许委顿,不似先前般走路带风。
“没什么事,”潮生说,“多吃点好的。
”
“谢谢小仙人。
”郭京道,“人在红尘中,身不由己哪。
”
郭京叹了口气,仿佛有太多无奈、太多惆怅,虽是春季,他离开驱魔司时,身后却隐隐刮起秋风,无形中有股悲凉之意。
“明天带我进宫。
”项弦朝赵构说。
“又要做什么?”赵构吓了一跳,上一次项弦进宫,与萧琨联手将万岁山近三成区域捣得乱七八糟,再上上次,则把皇帝气得哆嗦了近月。
“放心罢,”项弦说,“须得尽快解决,安顿外头的辽国流民。
”
“是啊。
”赵构道,“蔡相、李邦彦等大人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李纲将军、聂山聂大人则坚持流民聚集易生变,须得将他们送走。
”
萧琨自郭京来后,便沉默不语。
项弦清楚事关重大,便道:“明天我就前去面见官家。
”
“你爹呢?”萧琨忽然问。
“开年那件事后,”赵构答道,“父皇便鲜少过问朝政,眼下俱是我大哥在处理政务,蔡相与太子少宰李邦彦为辅。
”
项弦与萧琨对视,彼此都明白大宋的权力交替,已在这场风云变幻中和平发生,并未殃及百姓,乃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佶终日贪图享乐,如今换其子赵桓掌权,想必民生多少会有改善。
至于赵桓能不能坐稳帝位,就只能等待时间来印证了。
“你们呢?”赵构打量项弦与萧琨,见脸色严肃,显然碰上了头疼的事,他与萧琨并无交情,却很崇拜项弦,只希望能为哥哥分忧,说,“长安知府日前送来文书,你们在那儿降妖,可是一番苦战?后来又去西域了?”
萧琨驭龙归来,而西域的情报传到开封,快马加鞭也得近半月,是以京城并不知高昌回鹘发生了如此大事。
项弦想了想,眼下虽千头万绪,一肚子火,却终究不能朝赵构表现出不耐烦,只得和颜悦色,将西域之行的趣事拣了些与赵构说来,又拣出少许宝石,与他当礼物。
萧琨只坐立不安,脑子里嗡嗡地响。
最后还是赵构主动辞别,与项弦约了明日进宫,其后到虹桥春市上把臂同游,这才告辞。
赵构离开时已是深夜,乌英纵过来撤席、烫酒。
驱魔司内共有五个房间,乌英纵与潮生睡一间,牧青山睡一间,斛律光睡一间,已各自歇下了。
“怎么办?”萧琨终于道。
项弦:“老乌,今晚我们不喝酒,换一轮茶,你去照顾潮生罢。
”
项弦相当头疼,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尚未休息,就要处理如此多的烦心事。
“高俅的事我去解决,”项弦说,“阿黄会将传讯的白隼救出来。
”
他知道萧琨现在满脑子只想捅了高俅,或是把这太尉送去给天魔吃了算数。
“那又是什么?”萧琨注意到案上有一封信。
“郭京留的,”项弦拆开看了眼,说,“派给驱魔司的活儿,天下大旱,江东至两湖一带,有百姓见古妖‘旱魃’出现。
哦,你们的祖先哎。
”
萧琨:“……”
“恳请驱魔司派员,往南方调查收妖。
”项弦说,“收你的先人。
”
“旱魃乃是尸仙,早已像西王母般飞升离去,”萧琨道,“其名唤作‘女魃’,是世间第一名不死者,我以为你早知道?”
民间常将旱魃当作披头散发、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巨大妖怪,所经之处,草木枯萎,必有三年大旱。
项弦把公函扔回去,说:“怎么办啊!老天啊!”
离京前往西域时,振魔铃响得快破了,这证明魔族潜入开封,正在眼皮底下活动,关键本应前往西域报信的鸟儿,还被高俅用弹弓打了下来。
想来想去,若真亡国,也是天命使然,高俅这家伙活着,就是大宋的命中注定。
“换个思路,”萧琨说,“就算隼鸟信报及时抵达,咱们又能抽身回来么?”
项弦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说不定魔族正觑准这个空当,行调虎离山之计,一旦他们从西域抽身,高昌回鹘势必被魃军攻陷,刘先生将集结部队,浩浩荡荡地攻破玉门关,此时已在西夏境内肆虐。
“既然没有改变的余地,”萧琨道,“就不要多想了,只不知穆天子这一次渗入开封,为的是什么?”
“粮食。
”项弦想了想,说道,“魔族以戾气为食,戾气诞生,将为他们提供空前的力量。
”
饥荒年间,饿殍遍野,他们很清楚,城外的五十万人,对魔王而言,是极佳的粮草,流民在饥寒交困中带着怨恨与痛苦死去,将释放出大量的戾气,若产生暴乱与劫掠,再遭到宋军的围堵与射杀,戾气将再无法控制。
“当务之急是安置族人。
”萧琨说。
“到处都在起火,”项弦说,“战乱,饥荒,从海上之盟开始,戾气的产生就加快了速度。
”
项弦记得自己少年时,神州虽有饥贫之地,百姓却依旧勉强能生活,年少与沈括游历的路上,大部分地区仍是稳定的。
就从赵佶联金灭辽那年开始,一切仿佛都被推动着加速,犹如冲下坡的马车,诸多变化一环接着一环,朝着倏忽所预言的未来不可遏制地疾冲而去。
“先这样罢。
”萧琨说,“明日去见赵桓,须得劝说他,为族人寻找适合的居所。
但我始终在想,将这五十万人送去哪儿呢?长安?洛阳?”
一路上他们都见到了,大宋有诸多地方亦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项弦说,“术业有专攻,否则大宋设宰辅一职做什么?只要赵桓点头,蔡京就必须找出合适的地儿,不然就将左右相送到海南流放,换咱俩上。
”
“好罢。
”萧琨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
项弦沉吟片刻,起身,萧琨问:“做什么?”
“写折子。
”项弦答道,“老乌已经睡下,不吵他了。
”
萧琨去取来笔墨,项弦道:“也该你伺候我一次。
”
本以为萧琨会顺口抢白几句,没想到回答却是:“嗯。
”
“本该如此。
”萧琨跪坐案畔,为项弦磨墨,毕竟项弦所做之事,是营救他的族人。
项弦很清楚萧琨平生最在意的事,无非是故国、少主,诸多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连入睡时眉头都无法彻底舒展。
虽说哪怕没有萧琨,项弦也不会不管,但有他在,此事就像项弦自己的事一般。
萧琨看着项弦写折子,街上敲梆,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春风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你的小楷写得很漂亮。
”萧琨又说。
项弦不假思索,落笔成折,说:“好歹也是探花郎。
”
萧琨笑了笑,端详项弦的侧脸,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情感,他实在太好看了,既英气又俊朗,在得知辽人流离失所时,他当仁不让地出手相助,冲着这份情,萧琨只觉这一路上,待他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一夜过去,萧琨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日上三竿时他依旧伏在案畔,潮生的声音唤醒了他。
“吃早饭了吗?”潮生的人生乐趣有很大一部分在吃上,又朝牧青山说,“你今天想吃点什么?我找哥哥们要钱,让老乌去买给咱们吃。
”
“昨夜的饼就挺好。
”牧青山站在院外,与潮生对谈。
潮生说:“开封好吃的太多了,咱们去过个早集!”
乌英纵在院外示意他们声音小点,说:“别把萧大人吵醒了,他与老爷睡得晚。
”
萧琨坐起身,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问:“项弦呢?”
乌英纵忙快步入内,躬身道:“老爷吩咐不必吵醒了大人,先前已沐浴过,与康王赵构往万岁山皇宫去了。
”
“怎不唤我起来?”萧琨相当茫然。
乌英纵无法回答,只垂手站着。
萧琨活动身体起来,去后院洗澡。
“叫上白驹儿一起罢。
”牧青山说。
潮生与牧青山正要出门时,牧青山又想起他来,斛律光正照着禹州先前所教,一身白衣在院中打拳,修炼气息。
“你也去,”萧琨开始冲澡,朝屏风外的乌英纵说,“不必等我了。
”
“是。
”乌英纵便带着三个人,前去开封逛街。
萧琨实在羡慕这些伙伴,每天活得无忧无虑,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凡事都是他与项弦在烦恼。
想到项弦,他为什么独自进宫了?
他突然明白了,城外的五十万流民,身份俱是契丹人,而自己也是契丹人。
面见宋太子时递呈奏折,乃是求人之事,以宋、辽之间一会儿结盟,一会儿相杀的关系,届时官员们必冷嘲热讽。
他这人脸皮薄,项弦无论如何,必须保全他的颜面,不让他上朝受辱。
想到此节,萧琨内心五味杂陈,洗过澡坐在厅堂上。
乌英纵临走时已摆上了早饭,乃是奶蛋所蒸羹食与包、饺等攒起的食盒。
汉中大地的凡人已饿得啃树皮,开封饮食却毫无影响,依旧精美繁复。
萧琨想到自己族人,实在吃不下,简单用了些,翻找银两,对镜端详时,又心生一念,换上了辽国驱魔司使的装束,一身藏青武袍,外束白铁护心轻甲,离开禹王台,往北门外查看动向。
另一处,项弦抵达皇宫后,早朝初散,诸多官员见得项弦,纷纷道:“项大人!”
“萧大人呢?”蔡京拄着拐出殿,正要往御书房见赵桓,说,“这可是稀客。
”
“萧大人还在家里睡觉。
”项弦一眼扫去,便知大宋朝廷所发生的变化,蔡京回来了,并重新掌权,权倾朝野,与李邦彦、童贯等权臣彼此制约。
另一边扎堆的武将,则是平定方腊立下战功的韩世忠、京师拱卫李纲等人,一旁还站着与郭京交好的兵部尚书孙傅。
项弦简单与蔡京寒暄后,便朝李纲打招呼。
朝中官员从前大多厌烦郭京,瞧不起这神棍,唯独对项弦尚属客气。
数月前魔族攻破万岁山皇宫,此等事在史上闻所未闻,当下所有人看见项弦,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项大人今日有奏?”李纲问。
“有。
”项弦也不多说闲话,开门见山道,“外头的五十万辽国流民,李将军预备如何处置?”
“哎——项弦!”高俅来了,问,“你那兄弟呢?可好久不曾见着了。
”
项弦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家伙,奈何正忙着,随口敷衍,心道稍后再与你算账。
“魔族在西域唤出数十万魃军,”项弦朝众人说,“俱被我司正使与高昌王联手挫败。
数月前万岁山之难,各位大人亲眼得见,如今魔族将故技重施,以城外的辽国百姓为粮食,制造戾气,孕育天魔,若不想开封城陷入浩劫,必须妥善处置。
”
高俅一脸茫然:“什么玩意儿?魃是什么?”
众人只看着项弦。
项弦也不解释,只续道:“我知道朝中各位大人顾忌宋、辽之争,立场各异,且容下官提醒一句,此事攸关大宋存亡,切勿意气用事。
”
“项弦,”赵构来了,说道,“咱们走罢。
”
项弦于是抱拳为礼,辞别众武官,跟随赵构前往御书房。
文臣交头接耳,讨论项弦之言,武官们却只互相使眼色,李纲又叹了口气。
对宋廷而言,项弦虽以文韬入朝,所担任的却是驱魔司使一职,乃武官职位,武将们常将他视作自己人,多少有几分回护之意。
奈何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郭京长袖善舞,与权臣拉帮结派,这又令人对项弦带着几分忌惮。
正午时分,萧琨来到北门前,先购买了不少面、米等物资,雇了马车,出示官印,来到城外平原上。
开封城北面近十里开外,农田无法耕作,成为流民的临时居所。
他们或是三五成群聚集在树下,或是以木板辟出遮挡风雨的简陋棚屋,赶也赶不走,人多势众,又怕起哄作乱。
辽人一路南逃后,来到这天下第一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