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回响(1/3)
大船载着一行人,驶于京杭大运河上,时光匆匆流逝,宝音抱着琵琶,斜斜倚坐于船栏,低声吟唱。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
悠悠河水,滔滔南去。
萧琨来到船栏前,宝音便停下奏琴,朝他望来。
“开始罢,”萧琨说,“我想清楚了。
”
宝音一拨弦,牧青山从船舱另一侧转出,看了会儿萧琨,彼此沉默不语。
牧青山眼望里间,扬眉,示意:项弦呢?
萧琨进了牧青山所宿船中厢房,斛律光正在翻书学认字,见萧琨来了,当即起身,到船舱前去守门。
萧琨整理武袍下摆,在正榻前坐下,说:“老爷在睡觉,不必叫他,过后也务必不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
牧青山道:“你不是不想回忆前世么?何况我与苍狼协力,只能唤醒你的一部分回忆。
”
“想起多少算多少,”萧琨说,“否则总不安心。
我在这儿躺下?”
宝音说:“坐着就行。
”
萧琨正襟危坐,闭上了双眼。
牧青山仍有几许犹豫,但宝音已伸出双手,牧青山便依法施为,苍狼与白鹿的灵体虚影出现在二人背后,大船猛地一摇晃,震荡,端坐房中的萧琨记忆深处,无数碎片涌起,轰然淹没了他。
宝音的歌声仿佛从虚无中涌来,复又随着重重迷雾散尽。
“我才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
北方大地:
萧琨驭龙,将项弦留在旷野中,自己则不断拔高,飞往天际。
“哎!喂!”项弦在大地上奔跑,追着他离开的方向,喝道,“等等!”
萧琨按下龙头,降低高度,停下,驻留于空中数丈处,回身俯视项弦。
项弦停步,仰头望向萧琨。
“下来!”项弦大声道。
萧琨不为所动,注视大地上那个小黑点。
狂风吹了起来,仿佛带来了诸多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深处的重叠的梦。
梦混乱地堆在一起,犹如秋天的落叶堆,被风吹散,打了几个旋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正要飞离前的最后一刻,项弦朗声道:
“交个朋友,喝杯酒去。
”
荒野中有一家小小的酒肆,它位于黄河岸畔,经年大旱,逃荒的民众已放弃了他们的故乡,唯独这家酒肆充当驿站,依旧在寒风中开着。
项弦与萧琨对坐,店家烫了两坛黄酒,酒里带着一股黄河水独有的、厚重的大地气味。
“辽国遗民如何了?”项弦问。
萧琨平静地说:“上京城破那夜,我当了懦夫,仓皇出逃,顾不上救人。
”
项弦点了点头,说:“看开点罢,都是注定的。
”
两人刚经历了倏忽的预言,一时俱有在宿命前的无力感。
萧琨:“说起来轻巧,换作是你,你能看开?”
“看不开。
”项弦承认,“我这人向来站着说话不腰疼。
”
萧琨本以为项弦会说几句大道理,没想到这人的性格倒很轻松有趣。
“这些年来我也想过为大宋做点什么,”项弦叹了口气,说,“可无人在乎,无人在意,那种感受,你不一定知道……你在朝中是什么职位?”
“太子少师。
”萧琨答道,“我懂,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某个不可挽回的、注定的结局滑落。
”
“对!对!”项弦说,“就是这般!”
“甚至不知道错出在何处。
”项弦拈杯,示意敬萧琨,“并非一个人的错,不是这儿改改就能好起来,那处又有,那处,那处,从上到下。
”
萧琨说:“家国积弊已深,仿佛四处起火,身居其中之人,不仅不去救火,反而在火海之中拍手赏景,大声叫好。
”
“太对了!”项弦疲惫道,“乃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去错了地方。
”
“倏忽的预言仍未说死,”萧琨想了想,改口安慰道,“辽已覆灭,宋却仍有希望。
”
项弦苦笑道:“当真么?”
“看你如何想了。
”萧琨对宋全无好感,毕竟因海上之盟背刺了辽,是引发辽国覆灭的诱因,但此人是南传驱魔师,虽不同脉,却也是……说兄弟罢,算不上;说同行?又太疏远了。
毕竟他们的目标一致,冲着这个,萧琨不能太欺负他。
是夜,两人又聊了不少,萧琨极少提到自己,显然不愿与项弦交浅言深,项弦却拉着他,说了不少私事,可见此人热情开朗,正如其一身火源真力般。
萧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遇见这样的人了,不,兴许他这辈子,从来就不曾遇到这般释放出的热情与真诚罢?坐在他的面前,萧琨只觉项弦是个火炉,又像烈日,烤得自己的灵魂不停往外淌汗,十分难受。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萧琨借着酒意暂时忘却了家国之恨。
后半夜项弦又抚琴唱歌,听着听着,萧琨已不知不觉入睡。
翌日清晨,外头下起了雪,萧琨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项弦的外袍。
这是亡国之后,萧琨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走了?萧琨起来,收起项弦的武袍,上面有他身体干爽的气息,犹如被阳光晒过的布匹般,散发着新生的意趣。
萧琨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昨夜说了什么,自己已记不得,似乎还忍不住哭了?酒力之下念及往事,伤感不胜,对着这名初识的朋友哭了出来。
也许正因免得照面后尴尬,项弦已悄然离去。
“那位客官已结过账了。
”酒肆老板说。
萧琨至此不再怀疑,叹了口气,离开酒肆,回头看了眼底下裹挟着冰碴的翻涌黄河,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
项弦正在井边洗脸,无意中看见金龙,忙慌张跑来,吼道:“怎么就走了!喂!回来!我衣服呢?!”
萧琨:“……”
幸好萧琨听见了项弦追喊之声,只见他光着脚,在雪地里追了数十步,及至萧琨降下,将外袍扔给他,项弦才跑回店前廊下去穿靴。
“你这人怎么这样?”项弦说,“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告而别?”
萧琨解释道:“我以为你先走了。
”
“哪儿有人连话也不交代一声就走的?”项弦道,“衣服还在你身上,我穿什么?”
萧琨本觉五味杂陈,既有交到朋友的喜悦,又有离别的惆怅,自从师父乐晚霜离开中土神州后,足足六年间,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他说这么多话。
但看项弦这副模样,萧琨又忍不住想揍他,心里突然光火。
项弦:“你和旁的人喝酒,第二天也这样?”
“对。
”萧琨说,“我师父、我娘,从前在辽国时,大家向来不告而别,都这般。
”
项弦反而不好责备他,先整理自己一番,恢复那玉树临风模样,朝萧琨笑了笑。
萧琨打量他,心下颇有不舍,也不愿与这新识的朋友分别。
奈何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恢复心情,正式与他告别:“那么,兄弟,今日便在此别过,你住开封,是不是?”
项弦:“???”
萧琨:“愚兄尚有事未了,待得诸多琐事解决后,再来开封一会,毕竟天魔转生之事……”
项弦说:“你忘记昨夜说过什么了?”
萧琨:“?”
项弦:“你让我陪你回银川!”
萧琨:“我这么说了?”
项弦:“对!你说,你家少主在银川,须得给他寻个去处,才好专心与我同行去对付天魔。
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还买了不少路上吃的。
”
萧琨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没有这么说!昨夜说了什么话,我都记得。
”
项弦:“你这人怎么一时一副模样,这么善变?”
萧琨:“……”
“我没有说!”萧琨解释道,“我怎么会谈及少主之事?”
事关辽国遗主,萧琨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毕竟撒鸾的出现会引来追杀,他怎么会朝刚认识没多久的项弦提到撒鸾躲在银川?
“叫耶律……雅里??”项弦露出回忆的模样,“是罢?”
萧琨:“快别胡说!”
萧琨将信将疑,项弦说:“哎,走罢,我不会往外说的。
你这龙从哪儿出来的?腰间么?哦,真看不出来啊,你是腰间盘着一条龙的男人。
”
“别乱摸!”萧琨说,“我当真没有说!”
萧琨越想越混乱,还在回忆昨夜到底朝这个宋人说了什么,项弦则毛手毛脚,又要翻他的玉玦,最后萧琨实在没办法,召龙飞起。
“我不曾说过,让你陪我回银川。
”萧琨还在否认。
项弦:“你说了。
”
萧琨:“没有!”
“我真的说了?”萧琨忽看见项弦嘴角促狭笑意,警惕道,“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随他一同驭龙,飞往银川。
萧琨现在极其怀疑项弦只是猜的,抑或别有所图,毕竟不难猜到——辽国太子少师,又是大驱魔师,在上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带着亡国皇储极有可能。
“你这腰手感真好!”项弦说。
萧琨:“什么?”
呼呼风响,萧琨转头,险些与身后项弦亲上,忙侧头避让。
金龙在空中翻滚,项弦吓了一跳大喊,萧琨稳住,项弦只把他抱得紧紧的。
“太紧了!”萧琨道,“松开点!”
项弦又换成斜抱,左手绕过他肋下,右手则从脖肩处绕来,互握着手掌,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宋人男性之间不仅要唤哥哥,举止还十分亲密,这让萧琨非常不习惯。
西夏,银川城:
撒鸾大吵大闹,将房中摆设扔了萧琨一头,萧琨闷不吭声,项弦则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项弦:“你看?我这儿有个好玩的,糖人,喜不喜欢?”
撒鸾:“我不是小孩儿!你当我白痴吗?”
萧琨极其难堪,待得撒鸾怒意平息后,与项弦在外间对坐。
项弦反而主动说:“我家住江南会稽,要么将他送去那儿?”
“收容敌国皇子,”萧琨说,“是要被抄家的,你在想什么?”
“唔……”项弦想了半晌,说,“也不能带往开封。
”
最初,萧琨怀疑项弦别有所图,几次用幽瞳窥探他的内心所想,发现项弦的目的确实很单纯,路上认识了个朋友,便希望为他排忧解难,一方面也是为了后续能卸下重担,迎战天魔。
到得见到撒鸾后,项弦又有几分同情。
他确实在认真地希望为自己解决问题。
这让萧琨有了久违的感动,言语间也不再提防了,说:“我想过将他送到曜金宫去。
”
项弦:“曜金宫是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萧琨朝他解释,唐时中土驱魔司与太行山巅的妖族古老圣地,一直有着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