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神仙十七(1/3)
1、松烟烬
隋大业年间,三个心气高昂的青年——裴谌、王敬伯、梁芳,相约遁入白鹿山。
他们认定金丹可炼,仙药可成,那乘鸾跨鹤、遨游蓬莱的神仙日子,不过是苦心修炼的必然结果。
于是斩断尘缘,耳不闻丝竹,口不贪膏粱,目绝绝色,茅屋寒斋取代了华堂暖阁,寂寞清苦成了无上法门。
深山里,攀岩采药,引火炼丹,十年光阴在烟熏火燎中流过,双手结满厚茧。
未料梁芳忽染急症,竟撒手人寰。
新坟堆起时,王敬伯积压的怨怼终于爆发。
他指着坟茔,对裴谌慨然道:“裴兄!你我苦熬十年,图什么?不就是盼着乘云驾鹤,逍遥蓬莱么?纵使仙道不成,好歹也得个长生!如今呢?仙海茫茫,长生杳然,倒把大好年华虚掷荒山!眼看就要步梁兄后尘!这苦行僧的日子,我受够了!”
他眼中燃起世俗火焰:“我要下山!鲜衣怒马,听歌赏舞,遍游京洛繁华!享尽人间之乐,再去求取功名,立一番事业!纵不能与仙官同游,退而求其次,腰悬金印,位列三公,画像悬于凌烟阁上,岂不快哉?裴兄,随我回去吧!何苦空耗性命?”山风卷动他褴褛的衣袍。
裴谌立在坟前,目光投向更深的山云。
良久,他轻轻摇头:“人各有志,仙路未绝,我心如磐石。
”松涛阵阵。
次日,王敬伯收拾行囊,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王敬伯重返红尘,如鱼得水。
他本有才学,又通世故,几番钻营,竟官运亨通,做到大理寺廷尉的高位。
身着朱紫,出入煊赫。
皇帝赐婚,名门闺秀嫁予为妻。
这日,他奉旨巡察江南,官船浩荡,旌旗蔽日,泊于广陵码头。
地方官员设宴接风。
席间笙歌曼妙,舞袖翩跹。
王敬伯志得意满,举杯四顾,忽觉岸上垂柳深处,一道目光沉静落在他身上。
定睛望去,竟是一个布衣男子,身量挺拔,风姿卓然——不是裴谌是谁?
王敬伯心头剧震,急命停乐,登岸相迎。
他拍着裴谌肩膀:“裴兄!山中一别,三十寒暑!你仍栖迟岩穴,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看看我!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听我一句劝,随我享受人间至乐吧!”话语间满是优越。
裴谌淡然一笑:“兄台富贵,可喜。
此地喧嚣,非叙旧之所。
小弟陋居不远,明日午时,烦请拨冗一叙。
”他随手一指城外江边荒僻苇丛。
王敬伯疑其简陋,但念旧情好奇,便应承了。
次日,王敬伯寻至江畔苇荡,唯见荒滩寂寂。
正疑惑,一青衣童子自芦苇深处走出:“王大人,主人久候。
”童子引路,拨开茂密苇丛,豁然开朗!白石小径蜿蜒,通入葱郁园林。
奇花异草,珍禽异兽。
深处楼阁参天,朱甍碧瓦,云霞缭绕,一派神仙洞府气象!
王敬伯目瞪口呆。
裴谌玉簪束发,含笑出迎,引入高阁。
阁内陈设精奇,光华内蕴,侍者清雅。
香炉一缕青烟袅袅,散发奇异幽香,闻之心神俱醉。
裴谌道:“此乃千年松脂香,吸一口,可涤荡俗肠。
”
酒宴排开,器皿精致。
四位绝色女乐,容光慑人。
为首一女,尤为清冷出尘。
王敬伯一见,心头莫名悸动——这眉眼轮廓,分明像极了他当年在山中苦修时,清溪边顾影自怜、暗自思慕的邻村少女!可那少女,若在人间,早该白发苍苍。
“她…她是?”王敬伯声音发颤。
裴谌微笑:“偶识旧人。
”他命那女子吹笛。
笛声一起,清越穿云,如松风过涧,似鹤唳九天。
王敬伯听着,只觉心神摇荡。
三十年来汲汲营营的功名富贵、娇妻美妾,竟在笛声中轻飘如烟,虚幻不实。
眼前华堂、身侧美人、手中金杯、朱紫官袍,都褪色模糊。
一股巨大的空虚如潮水淹没了他。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王敬伯兀自失魂。
裴谌轻叹:“尘缘未了,此地不可久留。
”命童子送客。
王敬伯浑噩走出仙府。
茫然回首,身后哪还有楼阁园林?唯见荒滩野苇,江风扑面,带着泥腥。
刚才一切,恍然一梦,唯余一丝松脂冷冽幽香。
王敬伯回到官船。
奢华依旧,丝竹盈耳,他却再提不起兴致。
眼前觥筹交错,耳畔谀词如潮,只觉烦厌。
他闭门独坐。
次日,地方官差送来一个粗布包裹,言是城外裴姓隐士所赠。
王敬伯屏退左右,颤抖打开。
里面竟是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正是昨日仙府香炉中,那被他吸入肺腑涤荡俗肠的松脂香灰!
灰烬冰凉粗糙。
昨日仙府中的幽香、清音、温润,乃至裴谌洞悉一切的眼神,此刻都如烟散去。
他推开舱窗,江风裹挟尘世气息汹涌而入,吹散指尖灰烬。
三十年的宦海沉浮,半生的富贵荣华,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虚妄。
原来松烟与尘烟,俱是人间烟火的一体两面。
有人穷尽一生追逐尘烟里的金紫,有人独守深山炼化松烟里的精魂。
金殿丹墀未必是真富贵,茅屋松香未必是真寂寥。
心之所安处,松针落地的轻响,亦可压过尘世鼎沸的喧嚣。
王敬伯望着滔滔江水,那缕早已散尽的松脂幽香,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成为勘破浮华的最后一声清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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