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枢府丹青劫(3/3)
却字字清晰如磬击玉石:
“夫人盛情,崔?铭感五内,再拜谢过。
”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上王氏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
“然,贫贱已惯,不敢骤得富贵,徒增惶惑。
皓月自知所来之路。
束修之奉,青眼之顾,皆不敢受。
科场成败,全凭才学功夫,不敢假手于人,更不敢玷污稚子纯良学问之途。
”
他顿了顿,语意越发清晰决绝:
“今日画作,承蒙小公子灵光闪耀方得此韵,权当学生于贵府叨扰片刻之偿礼。
夫人美意与厚赐,崔?心领。
画事已了,就此拜别夫人!”
说罢,深深一揖至地!姿态谦恭,拒绝却如磐石坚不可摧!
王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那双精光闪烁的明眸瞬间转为幽深的潭水,盯着崔?挺拔如青竹、不为重金所动的身影。
阁内暖香浮动,却仿佛凝滞成霜。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弥漫在暖阁华美的空间里。
崔?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面颊低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反复地、冰冷地在自己身上审视、权衡、掂量。
良久。
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叹,伴随着锦缎摩擦的窸窣声传来。
王氏缓缓坐回宝座,靠背上那尊赤金嵌宝点翠丹凤在微光中闪烁。
她脸上的表情重新归于一种雍容的沉静,仿佛刚才的雷霆风火从未发生。
再看向崔?时,眼神中的迫人压力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有惊愕,有叹服,更有不加掩饰的欣赏。
“好!”王氏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圆润,却多了几分清亮与慨叹,“好一个‘贫贱已惯’!好一个‘不敢假手于人’!这般志气,这般风骨,在这浮华盛景的汴京城,端的是少见!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她竟直接引用了王勃之句!
“崔皓月,”她用名字而非“相公”称呼,带着一丝异样的郑重,“本夫人今日不虚此行。
你这一手丹青妙笔,固然世间罕有;然更令本夫人激赏的,却是这份寒梅傲雪的风骨!五十两,既是画酬,更是识人之酬,你拒便拒了。
松儿无福受业于你,是他缘浅。
但今日之画,本夫人珍之重之,视同拱璧!”
她话音落定,便有丫鬟上前卷好那幅墨迹已干的《稚子戏石图》,小心翼翼地送入内室。
“相公执意科场,志存高远,本夫人自当成全。
”王氏挥了挥手,先前那端银锭的丫鬟无声退下。
“天色向晚,风雪将临。
陈大,”她转向侍立的管事妈妈,“安排府中最稳当的朱轮锦障车,着最稳妥的老把式,务必亲送崔相公归家!”
“夫人厚意,崔?愧领。
”崔?再次行礼,这一次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真切,“只是巷僻路窄,车马难行,学生自行归去即可,不敢再烦扰府上。
”他试图婉拒,不想再添牵绊。
“此乃枢府待客之道,崔相公莫要再推辞了。
”王氏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那目光扫过崔?单薄的青衫,仿佛看透了他身后那个深巷小院的艰难。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归去吧。
皓月皎洁,当照前路。
若得春榜提名,莫忘了来此稚童画前,再添一幅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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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语,像是期许,又似点明了未来可能再次交集的引线。
崔?心知已无法推拒,只得应道:“谢夫人成全。
若侥幸得中,自当登门拜谢夫人今日青眼之恩。
”礼数周全,却未应下画像之言。
管事妈妈陈大已退到门外安排车马事宜。
崔?再次向王氏拜别。
当他转身走出暖阁门槛的刹那,目光状似不经意扫过廊下侍立的丫鬟。
素琴那双盈满愧疚与关切的目光正灼灼落在他身上!她见崔?终于平安脱身,眼眶更红,嘴角却努力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随即又慌乱地垂下头。
崔?视若无睹,步履沉稳随陈大走向曲折的回廊深处。
出角门时,一辆挂着暗沉“李”字灯笼、装饰稳重大气的朱轮锦障马车已在门外肃立。
车夫穿着厚实棉袄,头戴毡帽,身形精壮,神情恭谨。
两名府丁分立车旁。
“崔相公请。
”陈大躬身相送,亲自为他撩开厚实温暖的藏青色绒布车帘。
崔?再无推辞,提着他那未动用丝毫的紫檀提盒,躬身钻入车中。
帘幕落下,隔绝了枢府深宅的华丽光影与最后几道复杂的视线。
车轮碾过积雪渐消的青石路,平稳无声。
车厢内设有暖炉,炭火正红,软垫温厚。
崔?靠坐在锦缎包裹的柔软座椅中,闭目良久。
提盒冰凉的棱角贴在手边。
他缓缓睁开眼,透过细密车窗纱帘的缝隙,望向车外。
天色晦暗,暮色四合。
远处外城贫民坊区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微弱;近处豪门高檐下悬着华丽风灯,雪光下闪烁如星,却隔开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车行至离他租住深巷尚有一段距离的僻静街口,崔?忽然出声:“劳烦老丈停在此处即可。
前方巷窄,恐污了府上车马,学生步行归家。
”
车夫犹豫片刻,见崔?坚持,便在街角平稳停驻。
府丁上前为他放下踏凳。
“多谢车马相送。
”崔?下车,对车夫和府丁拱了拱手,声音清朗。
那府丁深深一揖,不敢怠慢。
眼见朱轮锦车缓缓驶入夜色深处,马蹄声渐杳。
崔?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冰冷的冬夜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躯。
他提紧手中的提盒,头也不回地扎进那条幽暗狭窄、与枢府朱门判若云泥的深巷之中。
巷内寒气凛冽,风声呜咽。
远处护龙河方向,隐约传来汴河夜航归船悠长的号角声,苍凉地刺破这沉沉的暮色。
头顶无星无月,唯有一抹铁灰色的云层冰冷地覆盖着这座煌煌帝都。
崔皓月的背影没入巷道深处的黑暗,孤清依旧,却也坚韧如墨中初成的寒梅铁骨。
方才那暖阁锦绣、那惊鸿丹青、那掷地有声的拒绝……不过是浮华帝都的一缕尘烟。
他此刻唯一所求,便是陋室孤灯,一笔一墨,守住那份向寒窗铁砚处凿通青云路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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