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神娃(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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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褪去了之前的涣散,重新变得清澈,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悸,仿佛刚刚从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中挣脱。
“爷……爷……”他声音沙哑微弱。
王老栓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这一声呼唤中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瞬间淹没了他。
他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子滚烫的额头(那是艾草水搓洗和厚被捂出的高热),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水光,声音干涩沙哑:“哎,爷爷在。
没事了,青城,没事了……回来了就好。
”
李翠芬听到动静,挣扎着扑过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泣不成声。
王铁柱也冲进来,看着儿子终于清明的眼神,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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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场劫难带来的阴霾并未随着青城的苏醒而消散。
王老栓知道,那老黄皮子临死的怨毒诅咒,如同跗骨之蛆,虽被他的血、艾草和药物暂时压制驱离了青城的灵体,但那份怨念的印记,如同无形的烙印,已经纠缠上了青城的命格。
这东西,会引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会让他天生的“净天眼”如同黑夜里的明灯,更加招邪!
果然,青城虽然退了烧,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力气,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生气,变得有些恹恹的。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往后山跑,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家小院的磨盘上,抱着膝盖,望着后山的方向发呆。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驱散的阴翳,仿佛映着那晚血腥的月光和老黄皮子垂死的怨毒。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毫无征兆地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小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地指着黑暗的角落,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驱赶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靠山屯的人,对王家这个“山神娃”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连带着对王老栓,也多了几分敬畏和疏远。
屯子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这天清晨,薄雾未散,屯子里唯一的公共碾盘旁就热闹起来。
几个婆娘端着簸箕,里面是泡好的黄澄澄的玉米粒,等着排队碾成玉米面。
石碾子沉重,需要壮劳力推动碾滚,发出“吱嘎吱嘎”单调而有力的声响。
张寡妇也在其中,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抱怨着家里的烦心事,她男人张老蔫又去山外赶集,几天不着家了。
青城被李翠芬打发出来,到碾盘旁不远处的小菜园里摘几根嫩黄瓜。
他挎着个小篮子,默默地走过碾盘旁。
婆娘们一看到他,喧闹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恐惧甚至一丝厌恶,像针一样扎在他小小的脊背上。
青城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摘完菜回家。
就在他经过碾盘,即将走到菜园篱笆边时,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清澈的目光越过那几个表情僵硬的婆娘,直直地投向了碾盘下方那片被碾滚反复碾压、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地面!
他的小脸在薄雾中显得有些苍白,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伸出小手指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用一种清晰平静、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清晨薄雾中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张婶,你……你踩着自己肠子了,不疼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吱嘎——吱嘎——”
沉重的石碾滚还在被推着转动,碾碎玉米粒的声响单调而刺耳。
但推碾子的后生,手臂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
端着簸箕等着的婆娘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张寡妇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端着簸箕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簸箕里的玉米粒哗啦啦洒了一地!
她下意识地、惊恐万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脚下只有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的青石地面,哪里有什么肠子?!可青城那平静的、带着悲悯的眼神,那清晰的指向,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理智!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寒意和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张寡妇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跳开,双手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和脚面,仿佛真有什么污秽的东西缠在上面!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鬼!有鬼!我的肠子!我的肠子!”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她猛地看向青城,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恐惧,“是你!是你这个小妖怪!你咒我!你不得好死啊!”她尖叫着,竟弯腰抓起一把洒在地上的玉米粒,劈头盖脸地朝着青城砸去!
“青城!”王铁柱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他刚从地里回来,正看到这骇人的一幕,目眦欲裂地冲过来。
场面彻底失控!婆娘们的尖叫声,张寡妇歇斯底里的哭嚎咒骂声,玉米粒砸在地上的噼啪声,推碾后生惊恐的劝阻声……整个碾盘旁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发疯的张寡妇,又看看被玉米粒砸中、愣愣站在原地、小脸上带着茫然和无措的青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青城被王铁柱一把护在身后。
他看着状若疯魔、还在不停拍打双腿咒骂的张寡妇,又低头看了看那片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浓重的困惑和一丝受伤。
他不懂,他只是“看”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害怕?为什么张婶要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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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栓闻讯赶来时,碾盘旁只剩下瘫软在地、嚎啕大哭、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的张寡妇,和一地狼藉的玉米粒。
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深深的恐惧。
王铁柱抱着沉默不语的青城,脸色铁青。
王老栓没有去管张寡妇,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城刚才所指的那片碾盘下的青石地面。
旁人看来空无一物,但在王老栓凝神细看的瞬间,他布满皱纹的眉心猛地一跳!在那片光滑的青石上,在常人不可见的层面,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带着浓重怨气和血腥味的……暗红色残影!那形状……扭曲蜿蜒,竟真的像是一截被拖拽碾压过的……肠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王老栓的全身。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屯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那条被薄雾笼罩的山路尽头——张老蔫赶集的方向!
“柱子!”王老栓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寒意,“立刻!带几个人,顺着出山的路去找!找张老蔫!快!”
王老栓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子砸在死寂的碾盘旁,瞬间冻住了所有的哭嚎和私语。
张寡妇的嚎啕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她布满泪水和惊恐的脸上,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绝望的死灰。
王铁柱也被父亲话里透出的不祥惊得浑身一颤,看着父亲那双在薄雾中锐利得瘆人的眼睛,他不敢有丝毫迟疑。
“二牛!栓子!跟我走!”他吼了一嗓子,把怀里的青城往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婆娘手里一塞,拔腿就朝出山的土路狂奔而去。
被他点名的两个壮实后生,虽然也吓得够呛,但慑于王老栓的威势和王铁柱的急切,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薄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笼罩着蜿蜒出山的土路。
路两旁是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地,再远处便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
王铁柱心急如焚,跑在最前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青城那平静却骇人的话语,父亲眼中看到的“残影”,还有张寡妇那凄厉的疯态……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约莫跑出去三四里地,前方一个急转弯处,路边的景象让狂奔的三人猛地刹住了脚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山野清晨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路旁一处陡峭的斜坡下方,一人多高的乱草灌木被压倒了一大片。
斜坡边缘,赫然散落着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旧布鞋!再往下看,一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灰褐色的泥土和枯草上洇开一大片!血迹一直延伸到更下方被茂密灌木遮挡的深处。
“老蔫叔!”王铁柱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他连滚带爬地扑下斜坡,二牛和栓子也脸色煞白地跟上。
拨开最后几丛带刺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三个壮汉如遭雷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老蔫扭曲的尸体仰面躺在乱草中,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他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撕扯得稀烂,一道巨大的、从右肩斜劈到左腹的可怕伤口,几乎将他开膛破肚!伤口边缘皮肉翻卷,狰狞无比。
最骇人的是,一截暗红色的、沾满泥土草屑的肠子,如同一条被遗弃的污秽绳索,从他腹部的巨大豁口里拖出来,长长地延伸出去,末端赫然缠绕在一块棱角尖锐、沾满黑褐色血污的山石上!那肠子显然是被拖拽过,在乱石草丛中磨蹭得不成样子!
那景象,惨烈得如同地狱!王铁柱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
二牛和栓子也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真……真的……肠子……拖出来了……”栓子指着那截缠绕在石头上的肠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青城……青城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
王铁柱猛地抬头,看向那截拖拽缠绕在石头上的污秽肠子,再想起儿子站在碾盘旁,指着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那平静悲悯的话语——“张婶,你踩着自己肠子了,不疼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混合着对儿子那诡异能力的极致恐惧,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碾盘旁,死寂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寡妇被几个婆娘死死架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出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般的嗬嗬声。
青城被一个婆娘紧紧搂在怀里,那婆娘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青城小小的脸埋在婆娘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看疯癫的张寡妇,也没有看周围惊恐的人群,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却曾被他指出“肠子”的青石地面。
清澈的眼底,映着清晨薄雾的微光,也映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了然和……沉重的悲悯。
仿佛那无形的惨剧,已在他“净天眼”的视野中,纤毫毕现地重演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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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栓如同一截枯死的老树桩,钉在原地。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从青城身上缓缓移开,扫过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村民,扫过瘫软在地、魂飞天外的张寡妇,最终投向那被薄雾笼罩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方向。
他布满沟壑的脸,在惨淡的天光下,阴沉得能拧出墨汁,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山岳般的凝重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柱子!”王老栓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如同钝刀刮过生铁,嘶哑得厉害,“你带人……去把老蔫……收敛回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管好你们的舌头!今天的事,谁敢往外吐露半个字……”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森然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他又看向被婆娘紧紧搂着的青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无奈,最终化作一种磐石般的沉重。
“青城,跟爷爷回家。
”
王老栓不再看任何人,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烟袋杆,一步一步,朝着自家那三间低矮泥坯房走去。
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时最后的、沉默的坚持。
青城挣脱了婆娘的怀抱,迈着小腿,安静地跟在爷爷身后。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这一老一小,也笼罩着整个死寂无声、被巨大恐惧和诡秘阴影彻底攫住的靠山屯。
屯子上空,那无形的、属于“山神娃”的宿命阴云,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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