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主所谓过得不好那几年上(3/3)
黑色藏衣,戴着银冠帽和银耳饰,像是起太早去大寨祭祀,忙累回来睡着了。
他叫了声阿妈,放着花把带来的几个玉镯和银镯套在郭兰手腕上,摘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扔进火盆,帮她戴正帽子,理好衣袖裙摆,拿起旁边迭好的黄纸跪着烧三份,起来静站会儿,去问郭虎接下来要做什么。
“暂时没事了,”郭虎说:“抬棺的人都上门请好,晚上入棺守一晚,明早葬完下午请寨里人吃顿饭就办完了。
”
“麻烦了。
”萧鸣雪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郭虎。
郭虎接过,客气两声道:“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她也是我姨。
只是本来要三天才葬,但天气太湿热,等不到后天了。
”
萧鸣雪指尖夹着烟转,“墓地定好了吗?”
“定好了。
去年冬天她和我阿妈去给阿婆上坟,自己选的。
”
“她还说过什么?”
“就说在老地方放了东西给你,让你不要嫌弃。
”
萧鸣雪把指尖的烟收在手里,“我知道了。
”
郭虎在萧鸣雪长大后每次见他都有些畏惧,事情说完找借口走了。
郭兰在道桥亲戚少,来吊丧的人就零星几个,还见萧鸣雪就不敢过去。
萧鸣雪没看见似的进了屋。
萧鸣雪到小时候住的房间,拨开门后墙上挂了二十多年银行送的挂历,从里面的小洞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和他早前买给郭兰的手机。
盒子里有一对银戒和两条红色平安绳,萧鸣雪打开看一眼就合上装进口袋,长按手机功能键试着开机。
手机本来就开着,一按屏幕就亮了,播放录音的界面直接跳出来。
萧鸣雪有个想法一闪而过,等到手机快息屏,悬着的手指才按下播放。
开头是一段杂音,应该是郭兰在摆放手机,几秒后人声才出来,聊天一样说:“鸣雪啊,你来啦,麻烦你突然跑这一趟。
”
“这两天一直下大雨,院里都泥糟糟的,来的路上是不是很难走?你爱干净,外廊上挂了抹布给你擦鞋,房间里床也是新铺好的,你放心睡。
到时候回去路上开车小心,以后就别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来这里。
”
“其实我也不喜欢,所以就走了。
”
“我这一生,过得潦草窝囊,还造了孽,能到现在全凭念想吊着。
”
“你来前想给双亲送终,你来后想把你养大送出去,你出去了想看你过上好日子,你过上好日子了又想等你有个自己的家。
”
“现在念想了得差不多,命就吊不住,也不想吊了。
”
“你会想起在这里的事吗?我到现在还总觉得抬头就会看见罗福,时常梦见他回来了又糟践我。
夜里醒了就睁着眼睛等天亮,见到寨子里高大点的男人会怕,天阴下雨就浑身骨头疼。
”
“今年雨水好,我连头也疼,有时候真想多吃点药就过去,但还差一点就满十二年了……”郭兰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萧鸣雪没听明白满十二年什么,又听郭兰起了别的话。
“上个月黄警官来这边办事,顺道来看我。
他给我除了菜园里的草,固了房顶,还陪我聊了会儿天。
”
“他说你五月份放假,和朋友去北边玩,从手机里找照片给我看。
那地方真美啊,应该很好玩吧?我很久没见你真心真情地高兴了。
”
“黄警官说照片是和你一起的朋友拍的。
但没猜错的话,那不是你朋友,是对象吧?你们互相看见眼睛里就都是笑。
”
“上次给你打电话,我见你家里添了些东西,就想你是不是找对象了。
”
“这么些年你一直孤零零的,看到有人爱你,你也还愿意去相信人相信感情,我特别特别高兴。
”
“听黄警官说他也是个苦命娃,你比他大,要多照顾着些。
”
“戒指和平安绳拿到了吧?等你以后确定了,不嫌弃就替我给相方一份。
不一定要是现在的,但一定要是很爱你的。
阿妈祝你幸福。
”
“外面放晴了,我去晒个太阳准备要走了,你送完我,也快回去吧。
明年……明年阿妈就不在这儿等你了,但相信以后一定都会有人在等你。
”
录音放完,萧鸣雪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去找郭虎说不土葬郭兰了,出门迎风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一碰有湿痕,才发现自己好像哭了。
晚上郭虎来支起简易折迭床,要和萧鸣雪一起守夜,被萧鸣雪叫回去了。
山里夏天蚊虫多,萧鸣雪在屋里找到制好的驱蚊枝团,还在一旁看到年初他买来用剩的半包防蚊手环。
他戴了两个在手上,拿枝团点着放在脚边,躺在折迭床上。
烟熏味漫开,萧鸣雪闻着以为会陌生却完全熟悉的味道,耳边又响起郭兰留给他的录音。
郭兰不是意外死的而是自杀,倒在院子里应该是去晒太阳时意外摔的。
她这些年过得担惊受怕很痛苦,和她说得完全不一样。
那既然不喜欢这里,为什么十二年前都下去了还要坚持回来,一直拒绝搬下山?
十二年——萧鸣雪想到录音里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好像又明白了:郭兰大概是在一比一地赎罪吧,他来道桥受苦十二年,她就同样也受十二年。
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受了什么郭兰几乎都会自己去受一遍。
怎么一个比菩萨都好的人,一生会要活得比莲子还苦?
萧鸣雪望着近处的山影和头顶的星星,自接到郭虎电话后那些虫蛾错飞般扰人又抓不住的记忆碎片又开始闪。
有总是逼着他叫爹的罗福,有说不清话被寨里人嘲笑的自己,但更多的还是郭兰——在不同场合和时间被打骂的郭兰,给他量衣服的郭兰,教他雅戈话的郭兰,带他去摆集卖东西的郭兰,祭祀跳舞时笑着的郭兰,在烛光下顶着被打肿的脸和他说对不起的郭兰,给他擦药的郭兰……
在萧鸣雪快要步入回忆沼泽时,特设的手机铃声响起,叶燃打来了电话。
他退回岸边,做几次深呼吸,接起来。
“还没睡?”
“没有,十点还早嘛。
哥,你今天的事忙结束了吗?”
“嗯。
”
“有好好吃饭吗?”
“嗯。
”
“真的好好吃了吗?”
“……嗯。
”
“那就好,我也好好吃了。
哥,你今晚是不是得守夜啊?别挂电话了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守。
”
“不用。
”萧鸣雪不习惯别人问他他的事,现在也需要把脑子和情绪的调调好,将话题中心重新转回叶燃身上,问:“医生晚巡怎么说?”
“医生说差不多消炎了,估计明天可以拔导管,大概后天下午能出院。
”
“还很疼吗?”
“没有,只是一点点疼。
”
“哪里不舒服要跟医生和易书讲。
”
“好,我会的。
哥,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早点睡。
”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事。
”
“……”
“没有吗?好吧。
我倒是有,你想听吗?”
“嗯。
”
叶燃便开始说他今天在医院的事。
“哥,你走没多久护工阿姨就来了,她好像小时候想把我要去养的阿姨,很亲切。
有她在我就叫老板回去,但他还是在医院待了一天,刚刚帮我给你打了电话才走。
他和我说,虽然是受你托来照顾我,但他也是我朋友,他愿意这么做,还叫我别叫他老板了,也叫他哥。
”
“我好感动,但没答应他,因为我哥只有你。
他说我被你骗得裤子不剩,我说你没骗我,裤子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脱的。
他当时表情可搞笑,像吃了他自己买来的酸梅。
说起来老板真的很老板,他连削苹果都不会。
”
“下午换药的时候医生摸了我胸上的红点,一点感觉都没有,以前我碰都碰不得,你知道的……不过医生说两到三个月就会恢复,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胸前现在变得好丑啊,刀口的线条像搞笑视频里用笔画上去的,希望能恢复好。
你昨天肯定也看到了吧。
”
“早上我说会想着你陪你,是真的有这样做,看老板放的电影时也满脑子都是你,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感受到没有。
”
“哥,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明天怎么安排的,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就能真的想着陪你了。
”
蚊虫绕着萧鸣雪乱飞,萧鸣雪却感觉周围和心里都很静。
像是以前在国外很冷的冬天,昏天黑地忙了很久终于回家后泡着澡,很累很累的同时又无比放松。
他举着手机闭上眼,明确知道早上下山送郭兰火化,下午要弄牌灵收拾遗物,可他张口就是发不出声,只道:“不丑,会恢复好的。
睡吧,晚安。
”
“好吧。
”叶燃便道:“那我睡了,明天再打给你。
哥,你要记得你还有我,我一直陪着你。
”
萧鸣雪听得耳朵发痒,像晚上睡觉叶燃挤上来靠他时一样。
“谢谢你,叶燃。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