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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泪(3/3)

不张扬了罢。

    ” 紫颜付账后,卓伊勒跟他到了集市偏僻一角,避在一根旗杆后换好衣衫。

    卓伊勒时有错觉,如童子随主人出外,事事听从紫颜吩咐。

    他将匕首塞在靴子里,银红夹袄下粉面温润,敛尽了杀气,已是不识饥寒的富贵少年。

    紫颜拍拍他的脸,亲切地笑道:“呀,就算不易容,长生也认不出你了呢。

    ” 卓伊勒又瞪起眼,拼命挤出一股狠劲,前后反差逗得紫颜掩口忍笑。

    卓伊勒见他不怕,老大没趣,凶狠的表情松懈下来,萧索地道:“罢了,快些易容完了,等出方河集,我放你回去。

    ” 紫颜从怀中取出一块人皮面具递上。

    卓伊勒将信将疑,等面具冰凉贴合着皮肉,自觉成了会变化的妖怪,支吾地问道:“是什么样的?难……难看吗?”问完后不安地摸摸脸,又觉话是多余。

     从面具的眼洞中看去,紫颜抹了抹脸,就换上一副斯文木讷的面容,唯有一双眼仍是俏的,对望去,怦然地想看多一阵。

    卓伊勒越发好奇,周围没有镜子,只能深深地凝视紫颜的瞳孔,依稀看清自己的容颜。

    那双黑眸里的人影奇特夸张,变形的眉眼中辨不出端倪,像躲在谁的躯壳里重生。

    他收住目光出神地想,如果悄然篡改掉命运,能否少走坎坷前路,躲过难逃的定数? 回过神来,紫颜和蔼地为他挽起头发,用缠金发带束了。

    “走吧,再没人能认出你。

    出了方河集,我送你到风波岭,那里再往东一百里,有个叫尼卫的小国,或许能找到波鲧族的踪迹。

    ”卓伊勒摇头,“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另外一场屠杀。

    ” 紫颜默然,牵了他的手,两人如秋叶飘到内市的边缘。

    方河集的内、外市间有砖石垒就的长墙,一道双狮拱立的狮子门伫立在其中。

    平素仅有几个零星守卫负责巡逻治安,此时破天荒站了十二个甲胄之士,一对对鹰眼扫射来往的客商,偶尔拦下一两个人盘问。

     卓伊勒目光闪动,紫颜低声道:“不怕,不是冲你来的。

    ”当下言笑晏晏,指向狮子门外的马市问他道,“给你买什么马儿好呢?纯白的,还是小马?” 卓伊勒惊见紫颜的双瞳绿如春水,换过颜色,声音则是北荒通用土语的腔调,心下叹服,沉声道:“谁说个子小只能骑矮马?我偏要高头大马!”紫颜呵呵笑道:“好,依你便是。

    ”两人谈笑自如,不顾守卫上下打量。

    紫颜朝他们略一颔首,悠然踱过狮子门。

     卓伊勒的心跳个不停,紧紧握住紫颜。

    先前千户府外的两个守卫拦下他们,朝紫颜道:“你们从哪里来?”紫颜面不改色,立即答道:“安亚国。

    ”安亚是西北方一个多族杂居的小国,尤多混血,紫颜与卓伊勒两人的眼珠或绿或蓝,守卫们看了半天,就用安亚语问话。

    卓伊勒傻了眼,紫颜咕噜着答了一句,轮到守卫不知如何应对,摆手放他们过去。

     卓伊勒走出十来步,“你真厉害,连安亚语也懂。

    ” 紫颜摇头,“我随口乱说的,估计他们也只懂一句。

    ” 卓伊勒哈哈大笑,眼里的蓝色轻盈地闪动,像蝴蝶扬起翅膀。

    那是紫颜头回听见他的笑声,清澈得想用勺盛了他的笑,舀一口品尝。

    卓伊勒笑过两声,停了,克制地咬了唇,信步走到一匹红色的马前,抚摸它的鬃毛。

    那匹马乖顺地任他摆弄,紫颜询了价格,买下它来。

     卓伊勒也不客气,拉马到了空处,一个飞跃上了马,银红的身段配了红马,煞是抢眼。

    紫颜选了一匹纯白的雪羽骢,寸长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时飘然若在云端。

     两人顺了马道,渐渐行到外市的尽头,再往前就是荒凉野外,极少有行旅商人从那里走过。

     “看到那片黄色的山岭了么?翻过那里,谁也找不到你。

    ”紫颜抬起马鞭,“走——”他一鞭打在卓伊勒股下红马上,马儿惊嘶一声,撒蹄跑去。

    紫颜的马随后跟上,与它并肩向了风波岭冲去。

     卓伊勒轻松地拉住缰绳,悬起身子夹在马背上,对紫颜喊道:“你走,我不要你送!我自由了,你也是!”他解开束发的金带,茶褐色的长发顺风飞荡,如他骤然解放的心。

     紫颜一把抓去脸上那个老实的面容,鬼鬼地一笑,“难得被绑架,正好散散心,别太快丢下我。

    ”看似柔弱的他,身手十分矫健,驾马紧随卓伊勒。

    无论卓伊勒如何催赶红马快跑,也无法甩下紫颜。

    相反,他悠闲的话飘进卓伊勒的耳朵,“你的马叫秋枫火,跑得虽快,却不耐久,差不多到那边山脚,就要让它喝水休息。

    ” 卓伊勒将身伏向马颈,人和马都不再孤单,流星般飞驰,在大地上烧出一道殷红的火。

    纵马疾行,上下颠簸,抛却了前尘往事,像吹过荒原的一阵风。

    俯瞰绵绵杂草无限延伸,远处山岭上黄绿成片,斜阳轻抚,苍茫生烟,竟如天堂般自在。

    紫颜的雪羽骢如飘逸的白云飞翔在后,与秋枫火隔了一个马身,不离不弃。

    他身上有股特别的香气正缓缓散逸,偶尔,紫颜回望方河集,唇角流出诡谲的笑。

     跑至山岭下,地势渐高,极细的溪水浅浅流过。

    马儿的步子变慢,卓伊勒跳下来,牵引它走去饮水。

    紫颜的马甚是安静地在一旁候着,前蹄碎步轻踏,丝毫不见疲惫。

     卓伊勒喝了一口溪水,扯下面具,拿在手里发愣。

    不过是一块无生机的死皮,僵滞得宛如弃物,可置于脸上竟是玉颜清芳,温莹绝艳,化腐朽为神奇。

    他回眸偷觑紫颜,神仪如月,令人既敬且畏又极欲亲近,凝望中仿佛沐浴在洁净的月光下,心境平和似水。

     如果能跟随紫颜一生,是不是胜过一个人海角天涯? 卓伊勒猛然一惊,不,他要自由,波鲧族的人不是谁的奴隶仆佣,他不能让心灵屈从在任何人之下。

    卓伊勒狠狠收住目光,用力地一拉缰绳,粗声粗气地招呼道:“喂,我要赶路,你不许再跟来。

    ” “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卓伊勒低头瞥到手里的面具,走过来还给他。

    靠近了,蹙了眉脱口而出,“你身上好香。

    ”浓烈侵人的香气,从紫颜的衣衫里不断渗出。

    卓伊勒狐疑地看他,摇了摇头。

     “你收着,或许有用,佩戴的法子也简单。

    ”紫颜不管他伸直了的手,兀自交代面具的用法,又叮嘱他,“如能改变眼珠的色泽则更佳,喏,这就是用你们的泪制成的银海珠。

    ” 两片宛若水珠的薄片,迎了太阳闪动光芒,轮廓是染过后的琥珀色,中心透明。

    紫颜又从自己眼眶内取下两片碧绿的银海珠,一齐递给卓伊勒。

     “戴上它们,天下不会有人再知道你原来的身份。

    ” 初次见到波鲧族眼泪的妙用,卓伊勒有一点感动,它们像是有生命,轻轻地一碰,会柔软地弹起。

    想到所谓灵丹妙药不过是虚妄的谎言,他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叹,喃喃地道:“我们的眼泪只有易容的功效……如果其他人像你一样明白,我的族人……” 愤恨、苦闷、怨怼、心酸、不甘,卓伊勒的血脉里孕着躁怒。

    他多想有一柄利刃大刀,像恶狼的嘹牙供他纵情挥舞,砍尽那些屠杀族人的贪婪魔鬼。

    眼前又浮现痛苦的过往。

    在黑市上,波鲧族的眼泪能卖出惊天高价,他们不是人,是猎物和货品。

    每个月,他的部族不停地迁徙,无论东躲西藏逃到哪里,黑暗中残忍的狩猎者会突然出现,夺去他们珍惜的一切。

    年幼的孩子被拐卖,手无寸铁的女人被抢走,若有健壮的年轻人反抗,会遭遇到全副武装的猎人,把他揍得遍体鳞伤,逼他流泪。

    甚至老人也逃脱不了被捕捉的厄运,他们居住的帐篷外充满了陷阱,一旦陷落被捕,猎人们会想尽办法敲诈出最后一滴眼泪,然后弃之荒野不顾。

     卓伊勒不敢再想。

    他从小就不知爹娘是谁,跟了唯一的堂兄弟和其他族人一起疲于奔命,直到丧心病狂的捕猎者害死了他们所有人。

    左格尔救了他,收留他,要他流泪卖钱,他认命。

    哪天左格尔为了眼泪要打死他,他也觉得没什么,权当和族人们死在一处。

     可最欲哭无泪的是,他们的眼泪根本不昂贵,却用那么多人的生命换取。

     “死者已矣,你要代他们好好活下去。

    ” 卓伊勒抬头望天,他一个人自由了又如何?幸存在世上波鲧族其他部落的人们,依然会遭受流离追捕之苦。

    仅仅代死去的族人仰望天空是不够的,如果可以,他要改变波鲧族不公正的命运。

     风吹草浪,一抹翠色由方河集疾速而来,卓伊勒犹自恍神,紫颜眯起眼会意微笑。

    没过多久,马蹄声橐橐近了,卓伊勒蓦地清醒,收起银海珠,电目一扫远处,拔出匕首指向紫颜,“你用香引人追踪我?你们……你们没一个是好人!”他大声吼完,快步飞身跨上秋枫火,不顾坡陡路窄,强行冲入山岭的茂林间。

    紫颜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离去,在丛林里消失了颜色。

    回眸远望,来者渐渐近了,竟是长生,小小的身躯在马上摇摇欲坠。

     长生一路追来,本没了信心,等嗅到熟悉的香味,大喜过望,循香追寻到风波岭下。

    他马术不精,几次险些坠地,靠了心中拗着的一股劲,硬是强留在马背上。

    秋风呼啸,过耳如刀,长生的腿股间被狂行的马磨震得吃痛,他越是惊惶,越是死死扣紧缰绳,拼命张望搜索紫颜和卓伊勒的踪影。

     终于,长生遥遥看见两人的身影,如开在远处的两朵小花。

    他有心赶来验证,纵马更急,等到了紫颜面前,长生惊喜地挥手,马儿受了惊,一个趔趄急收四蹄。

    长生来不及反应,身子凌空飞出,啪地落地,跌得四肢百骸一齐散架。

     “你太心急,慢慢赶过来就是。

    ”紫颜冲到长生身边责怪地说道,抬起他手脚查看,见不曾骨折,方叹了口气,为他拍去杂草浮尘。

     “少爷,我没事,你平安就好。

    ”长生浑身疼痛,勉强撑起上身,怔怔打量四周,遗憾地问,“他走了吗?我……想来送他……刚才明明看到这里有两个人。

    ” “嗯,他走了。

    左格尔呢?” “多亏萤火聪明,买了两样东西就折返,说是早觉卓伊勒不对劲。

    他怕左格尔生事,先救了我,我不放心你们,买马追过来,好在少爷你留了记号。

    萤火说,不见我们回去,他不会弄醒左格尔。

    ” 紫颜淡淡一笑,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叹道:“他真明白我,既让你来,就知我不会有事。

    你呀,始终不如他沉得住气。

    卓伊勒刚走,一定追得上,你能骑马么?” 长生挣扎站起,摸摸膝盖,点了点头,刚走一步,腿一软,身子瘫下去。

    紫颜扶了他,蹙眉道:“罢了,你这个样子……跟我回去,叫萤火帮你看看伤。

    卓伊勒自己走未必是坏事,他吃了那么多苦,比很多人要来得坚强。

    ” “我没事,我要和他说最后的几句话。

    ”长生挺直腰杆,强忍疼痛去拉缰绳,“他可以走,我们本来就要想法子让他在那十日里逃走,但他不能不告而别。

    就算我们和他素昧平生,就算他是自己用计逃走,我们毕竟没有亏待他!少爷,你和我忙了半天,凑足一百金是为了什么?我不图回报,因为我一心想救他,想和他做朋友!他这样走怎么行?当作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吗?”他说到激动处,手无论如何抓不住缰绳,而后,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真心想结交的人,并不在乎他给的友谊。

    他的渺小,连一个陌路人也看得到。

     不禁心灰意冷。

     “少爷,想让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可能?” “就算当时不明白,只要心意到了,也许慢慢地,对方就会懂了。

    ”紫颜把缰绳塞在他的手里,凝视他意兴阑珊的眼,柔声道,“你去追他。

    把想说的话,一句句说给他听。

    哪怕他仍拒绝你的好意,起码将来,你不会后悔。

    ” 将来。

    长生想,漫长而匆匆的一生,有几人值得守望?也许真的,陪在少爷身边,这辈子就够了。

    可他分明在企盼更多人善意的眼神,幻想有日也能呼朋唤友,这一切幻想,难道只是奢望? 长生心情沉痛地骑上马,紫颜轻拍马股,道:“我就在你身后。

    ”长生看了少爷一眼,他是明白的。

     扬鞭,仿佛一鞭打下,挥去那个懦弱瑟缩的自己。

    那一跌带来的伤,再骑马愈加鲜明刻骨,颠得整个人如同大卸八块,手脚几乎不听使唤。

    但跟了马儿穿梭在密林里,长生觉得慢慢将心中阴霾丢了在后面,总有一段新的路等他踏过。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道路并不好走,风波岭高高低低的山坳,像极了不平静的人生,人和马只能在羊肠小道上缓步前行。

    长生打马赶了一里多路,仍不见卓伊勒的影子,一时情急,高喊道:“卓伊勒!卓伊勒!”纤弱的声音在寂静山岭间骤然放大,一波波传了过去。

     再赶了没多久,树林间一个淡红的人影牵马伫立。

    长生连忙翻身下马,正想招呼,卓伊勒用匕首冷冷划下距离,注视长生的目光透着强烈的排斥。

    长生被他的眼神一吓,嚅嗫地道:“我……我来送你,你想不想留下和我们……”卓伊勒将匕首护在身前,“你来做什么,我又不欠你!为什么总缠着我?”森然瞪着长生,“觉得我奇怪好玩?把我当玩具还是……”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孤单一人!”憋在心底的话突然畅快喊出,长生忘了周身的疼痛,伸手去拉卓伊勒,“我们撇下左格尔如何?有少爷在一定做得到,你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就不怕有人再欺负你。

    ” “不要你多管闲事!”卓伊勒恶狠狠地推开他的手。

    匕首如一只孤傲的鹰,掠过长生的胸口,生生割开前襟,刺破上臂,拉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长生呆得忘了叫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他像个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长生回头寻找紫颜,看见少爷在几丈外惊讶地下马,他的手抬起,想让紫颜不要担心,剧烈的疼引来了更多呻吟。

    卓伊勒出手过重,始料未及,想过去探看,又迟疑地留在原地,咬唇站在秋枫火身边不动。

     紫颜肃然撕开长生伤口处的衣裳,从怀中取了药抹上。

    卓伊勒心想,这人真是什么宝贝都有,又苦笑了笑,竟有心力胡思乱想这些。

    长生站了不动,发青的脸面向卓伊勒,眼里是似曾相识的倔犟。

    卓伊勒的手微微发抖,长生的眼神令他握不住匕首,只能颤颤地用双手拿紧了,防御地护住自己。

     “不用匕首,你也能打得过他。

    ”紫颜转头对卓伊勒说,没有责备,只是叹惜,“武器是用来保护人的,这里没人想伤害你。

    ” 卓伊勒沉默地收起匕首,既内疚又羡慕,看紫颜小心地为长生包扎,一举一动充满关爱。

    他伤感地想,如果受伤的是他,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待他如掌上呵护的宝? 紫颜简单地包扎好伤口,长生迫不及待地挣脱开来,踉跄地走到卓伊勒面前,伸直右手递出拳头。

    他决定最后努力一回,无论成败,至少问心无愧。

     “不管将来你去哪里,此时此地,我是真心想和你结交。

    ”长生的语气难得严肃与顿挫,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不是可怜你、同情你,也不是觉得你古怪新奇,我只是很想认识新朋友,而你顺眼、不难看。

    ”他停了一停,忽然温柔地凝视卓伊勒的双眼,神往地说,“其实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蓝色的眼睛。

    ”自从紫颜将眼珠易容成蓝色,长生就觉得,这天空与湖水般的颜色,令人无限向往。

     卓伊勒俊脸通红,抓住他缠绕绑带的手臂,长生疼得“哎哟”一叫。

    卓伊勒立即松手,长生道:“我没事,你算是答应了?”卓伊勒鼻子一酸,极快地点头道:“好。

    ”长生欣喜地一笑,卓伊勒见了,明明觉得他很可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愧疚、歉然、感怀身世,复杂的心情从泪水中迂回宣泄。

    他眼中流离失所的伤痛,触发了铭刻在长生心底的印记,隐隐牵动长生回想到一星半点的过去。

     往昔支离破碎。

    长生被勾出难过,不自觉拍打卓伊勒的肩膀安慰,浑不知少年长泪直流,将他肩头哭得斑斓成霜。

    鱼人泪大半洒在长生的披风上,翠毛锦外泛出一粒粒宛若水晶的透明珠子,有的泪水在凝结前一半渗入了织物的纹路,就如生了根,牢牢镶嵌在披风上,隐约闪光。

     长生察觉到卓伊勒的失态,忙道:“这些眼泪好看得紧,能让我收着吗?”卓伊勒一愣,哀愁的情绪一下煞住了,红着眼道:“有什么好看,像鱼眼睛,又陷在衣服里,不能用。

    ”长生一笑,认真地脱下披风折好,“我喜欢就成,不一定非要用。

    鱼眼睛怎么了,你们不就是鱼人么?” 卓伊勒瞪了眼睛道:“谁说?什么鱼人泪,波鲧族远离海域,才不是鱼。

    ”长生道:“可是你看,波、鲧,两个字不是水就是鱼,兴许你们祖先是鱼人,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卓伊勒连连摇头,“那是你们汉人的写法,在我们的部落,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波鲧这个音,说的是‘太阳之子’,我们是太阳神的儿子,多么尊贵。

    ”长生道:“咦,可是你自己也这样称呼——波鲧族。

    太阳之子,为什么眼泪会成珠?明明就是水里的部族。

    ”卓伊勒“哼”了一声,仰头道:“那是你不懂我们的语言,若不是北荒崇尚你们的文化,我才不会承认我们叫什么‘波鲧族’。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到后来又推推搡搡。

    紫颜笑吟吟地在一边望着。

    他们慢慢消弭了隔阂,卓伊勒的脸上甚至浮起笑容,拉了长生寻找落脚的大石,两人并肩坐了。

    卓伊勒指了伤口向长生道歉,长生故意板了脸,叫他说笑话赔礼,卓伊勒一时想不出,笨笨地说了个一点不可笑的笑话,长生即刻揶揄。

    两人胡闹着,笑得前仰后合。

     银海生波,被长生打趣的卓伊勒,捂了肚子狂笑,竟有两滴泪分别从眼角落下。

    饱满圆润的泪,如精灵活泼地跳出。

    长生惊奇地目睹眼泪在轻巧的滑落中,陡然脱胎换骨,历劫转世,坠成两粒细小透薄的明珠。

    他情不自禁接住它们,捧在手心,炫耀地叫紫颜来看。

     “少爷,这比你昔日替照浪易容的银海珠,要强得多!” 紫颜悠悠地道:“你求卓伊勒送给你,就当谢你来送行罢。

    ” 长生郑重地请求卓伊勒相赠。

    少年点头应了,默默地想,他从不知道笑也可以流泪,个中滋味,是这对奇妙的主仆令他感受。

    可惜他的族人无法体会,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

    告别紫颜和长生,他要去哪里呢?卓伊勒不禁又惆怅起来。

     长生看出他的顾虑,不舍地问紫颜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收留他?”卓伊勒嘴硬道:“我没说要你们收留,我可不想再见到左格尔。

    ” 紫颜沉吟道:“你想不想向世人证明,波鲧族的眼泪,最多不过能改变眼珠的颜色,并没有救死扶伤的功效?”卓伊勒道:“当然想。

    我们的部落没幸存下来,如今能救一个就是一个,我不想其他部落也有同样命运。

    你……难道有什么法子?”紫颜叹道:“说不上是法子,只想让你去找一个人。

    如果他能收留你,假以时日,或许世人就会淡忘甚至嫌弃所谓的鱼人泪。

    你想不想一试?” 卓伊勒将信将疑,“他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他是一名神医,座下弟子无数。

    唔,你知道,如果连神医也说鱼人泪是骗人的,是不是凡夫俗子会比较相信呢?”紫颜微笑着递去一块绢帕,“江湖上敢去他那里惹事的人绝无仅有,你若是觉得有趣,不妨拜在他门下,赖定他一辈子。

    ” 卓伊勒看着绢帕上的字,眼里掠过一道光,“无垢坊,皎镜?” 长生拽拽紫颜,“我们以后能去看他么?”紫颜愉快地大笑,“你想去住上一年半载也行。

    ”长生欢天喜地,拉起卓伊勒的手雀跃不已。

    卓伊勒微红了脸,眉宇间的烦恼渐渐淡去,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有了来年相会的约定,离去时彼此珍重的道别宛如款款回眸,满溢他日相逢的期盼,不复有独闯天涯的孤凉。

    长生将心爱的匕首“吹雪”赠与卓伊勒,卓伊勒不愿用左格尔的匕首回赠,特意从腕上褪下一只砂蓝色的碎石串子,“这是小时候我哥哥帮我串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哥哥。

    ”长生套在受伤的那只手上,庄重地道:“以后我瞧见它,也会想到你。

    ”卓伊勒戳戳他的伤口,掩嘴笑道:“你看到伤疤,想起我才是真。

    ”两人相视而笑。

     “以后,你就是个医师了。

    ”长生望着卓伊勒脸上渐渐兴起的神采,为他欢喜。

     “你呢?像紫先生那样做个易容师?” 长生若有所思,闻言竟出了神,瞳中露出一片迷茫,没有回答。

    卓伊勒无措地回望紫颜,道:“我问错了吗?”紫颜道:“你知道该往何处去,他……自己并不知道。

    ”卓伊勒道:“先生不能告诉他吗?”紫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前程如何,要看他的造化。

    ” 长生明白他内心的不坚定,自己对易容术始终没有紫颜那般热爱。

    只是今趟卓伊勒的眼泪,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易容术亲切的一面。

    他兀自低了头想,也许很快有一日,能够洒脱地正视它,当卓伊勒学成归来时,他也能自信地展示娴熟的技艺,不负紫颜的期待。

     眼看斜阳欲倾,长生不想耽误卓伊勒赶路投宿,取了银两塞在他怀里。

    卓伊勒不肯收,被长生好说歹说应了,又说了两句体己话,骑上马没入丛林。

    真要走了,卓伊勒拿得起放得下,竟没有回头。

    那抹银红的亮色越来越远,长生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紫颜叫长生,“回去吧,侧侧一个人等我们呢。

    不知道萤火给她买的东西,合她的意么?” 两人骑马回方河集。

    行近狮子门,紫颜着手换过面容,让长生单独先行。

    长生看了,也不去问他,将马在外市卖了,独自走回七香旅舍。

    那两个军士连同其他人依然仔细盘查过往人等,紫颜安全过关后,牵马行到千户府前。

     当初那人已不在了,这里只是他生长的国度。

    紫颜想,重来方河集,自己想寻找的宝物,其实只是旧日的一点回忆。

    至于那人的后代,虽然好奇与惦念,如果见了,又是一场牵挂,不如就此斩断前缘。

    姽婳若知道,也许会怪他太过绝情,连玉雕也不曾留下纪念。

    如此,才是他想要的真正告别。

     长生在旅舍门口候着紫颜,两人一起回屋。

    侧侧见他们终于回来,笑盈盈铺开一袭华美的裙子,轻纱透丽,丝线夺目,下摆招展,帛带张扬。

    她瞥了两人一眼,见他们毫无反应,奇道:“长生要买的丫头呢?我给她绣了朱弦金线裙做见面礼。

    还有,你叫萤火抱回来这十几样首饰绣品,定是列了单子叫他去买的,不曾亲自去挑,是么?” 紫颜没有接话,问长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会这么热心?”侧侧道:“打住!莫非长生花百金想赎的,是个男孩子?呀,可惜。

    当然赎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

    有你们三个爷们还不够麻烦!”长生红脸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个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

    ”侧侧啧啧摇头,“你和少爷喝酒,和萤火打架便是,唉,我以为你长大了,竟还是不懂。

    ”又瞥着紫颜道,“喂,这就是你这个少爷的不是了。

    ” 紫颜微笑,“说到萤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里守着一个叫左格尔的,那人晕着呢。

    ” 紫颜起身,长生和侧侧跟了去看,萤火见他们来了,捏了几处穴道,左格尔悠悠醒转。

    紫颜早有一番说辞,将卓伊勒绑架他出集子,又将他丢在风波岭下,被萤火所救云云仔细说了。

    失去了金饭碗,左格尔大为懊恼,紫颜道:“是我失职,当时若能阻止他离去便好,左格尔先生的损失,我愿出重金弥补。

    ” 左格尔想了想,道:“我只为求财,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结伴同游几个富庶城邦,叫我有财可发、有货买卖,大可不必赔我银两。

    我虽然无用,多年跑北荒诸国,做向导绰绰有余,不知紫先生方便与否?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我就会离开,绝不拖累诸位的行程。

    ” 紫颜看着侧侧,征询她的意思,侧侧想了想道:“左格尔先生擅长的生意是什么?” “宝物鉴定。

    尤其对各国的珠宝首饰,颇有心得。

    ” “好,我答应了。

    紫颜,我们的马车应该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换个再宽些的就是了。

    ” 于是次日一行人出发时,新马车厢体宽敞,抹金镶铜,四马各备金银鞍鞯一副,形制华丽。

    左格尔慷慨地给四人送了厚礼,又自请驾马一日,萤火和长生便觉此人不是那般讨厌。

     车出方河集,与风波岭背道而驰,长生挑开车窗的帘子,回望那个秋意朦胧的山冈。

    渐行渐远,腕上深藏的碎石串却始终温热。

     就像明年春天,这里又会是一岭葱茏青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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