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恰似温柔(3/3)
“十多年了,该长大了。
”陈勒应着。
那边,冷眼旁观的司徒今嘴角一扯,讽刺大过表情本身的含义。
她目光如晦,轮流盯了三人各一眼,又用足了时间沉默周旋,那隐而不发的模样,令他们越发惴惴不安。
司徒今的开场白是:“谁的主意?”
“司徒,其实这件事情……”
“我问谁的主意?”她打断伍月。
陈勒拍了下伍月的肩膀,自己走到司徒今面前停下,顿了顿说:“我的。
”
“你的?”
“我的。
”
她盯着他,眼神又冷又硬,而他在这种时候,竟是少见却清晰的沉着。
他们僵持对峙,像一方极地冰山恰逢了极光。
司徒今突然抬脚踢翻了凳子,双手将陈勒狠狠一推,自己从讲台上跳下来,浑身戾气地逼着他:“成心跟我作对是吧?陈勒,你第一天认识我?”
他由着她吼,只一五一十地解释:“明叔从山上下来的消息,是我当初无意间听爸妈提起的。
我给了倪年、伍月你家的地址,让她们帮衬着看看。
往实了说,这事是我牵的头,委的托,你别怨她俩。
”
“阿勒。
”
“阿勒!”
另两人异口同声地制止他顶缸。
大家都清楚司徒今吃软不吃硬,性子差是一回事,其实为人是讲道理的。
倪年上去拉住她:“司徒,这整件事情到头来是我们办得不仗义,没有考虑齐全,没能……”
“得劲儿不!联手拿我当猴耍!”司徒今甩开她,背过身踱了几步,点点头,怒极反笑,“行啊,行,你们能,你们仨真能……”
那边司徒明身影晃动,像是要走过来。
陈勒抬手止住,又弯腰扶起方才被踢翻的凳子,口中继续未完的陈述:“伍月她们第一次见到明叔,是在你家那栋楼的四层楼道里。
你爸犯病昏倒在家门口,没人发现,假如多耽误个一时半会儿,搞不好今天我们所有人都不会看到他。
”
小教室没入死寂,倪年、伍月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次胆颤心惊的送医救护。
而那个曾经一心遁入空门,剃度出家,最后又回到万丈红尘的中年男人,只能情何以堪地耷拉着项背。
面对十年未见的女儿,他卑微,激动,又怯懦。
司徒今“哈”的一声解除沉默。
她转身过来,食指一下一下戳在陈勒肩头,眼眶都要眦裂:“你给我弄清楚了,一个抛妻弃女的懦夫,一个破坏俗世幸福成全自我信仰的自私鬼,他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会稀罕见他?怎么不干脆糟践在那破寺庙里,这辈子都别上赶着回来啊!”
那汹涌而出的愤怒如此强烈,房间四周炸着回声,倪年心惊肉跳,伍月听得难受。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陈勒为之神伤的黯然:“你何必这样死磕自己。
”
他被死死盯着。
“作为丈夫、父亲,明叔不值得原谅。
你恨他自私自利,恨他不负责任,都行!我甚至可以帮着你一起怨恨,爱谁谁!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帮不了你,司徒……”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她,以至于那双向来不计风云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些哀伤,“承认你一直想念他,有那么难吗?”
世间似是再无声息,一种悲壮的安宁。
司徒今切着齿,颊边不住地抽搐:“你有种给我再说一次!”
“司徒今,你总以为自己大马金刀,但在我眼里,你胆子最小了。
”
“阿勒,你别逼她!”倪年飞快地隔开他俩,反身紧紧抱住开始发抖的短发女人,那种情绪即将崩坏的悲戚感,源源不绝地传到她的躯壳里,瞬间浸酸了四肢百骸。
伍月在一旁红透了眼,她泪点最低她认了:“司徒你听我说,咱们办这些事,不论是明叔、网站还是福利院,都不是为了要伤害你。
你相信我。
”
“哈哈哈哈……瞒啊,接着瞒啊,他陈勒脑子有病,伍月你跟着瞎掺和什么?都闲得发慌是吧!”身子被狠狠按着,司徒今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只想立马将陈勒毒打一顿,“倪年,你给我放开!”
“司徒!”
“我让你松开,听见没有?聋了是吧!”
“你冷静点好吗!”
“松开!”挣脱不了,暴怒边缘的人不堪忍受,逮谁呲谁,“行啊!行!那么你呢,倪年?是不是你爸没了,你就非得再找处地方尽孝道!”
“小今!你--”
自觉无立场的司徒明猛地喊出女儿的名字,如同惊雷。
司徒今直接顿滞。
碎裂成片的理智开始逐渐复原,她大口喘着粗气,像走失方向的人终于冲破了重重迷障。
司徒今、陈勒、伍月各自一声不吭地看着倪年--倪和平三个字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
这样偏离控制的场面,不是在场每个人想要的。
看不出症状的人把脸一别,一心箍紧怀里的困兽,不懈劲儿,节骨眼上只轻拍着哄她:“你爸还在,所以你今天可以在这儿翻扯。
我爸没了,我没得选。
”
是夜。
苍穹像被墨泼过一样暗透,唯有孤月凌空,甘于寂寞。
高楼顶层的居住视野极佳,缭乱灯火点染出整座城市的脉络,亮无际涯。
倪年独自倚着挑台栏杆,方圆附近的浮华景色尽在眼底,只因心有挂碍,所以无意赏析。
一直装聋作哑的手机突然亮起,她瞥了瞥来电姓名,眼底微澜。
是叶鲤宁。
“今天又是在哪里?”难得她先问。
“东经100°01′51″,北纬26°42′32″。
”他报着地理位置,那声音从遥远的滇南传来,熟悉得,竟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海拔3200米,一个比天还高的地方。
”
“那是哪儿?”
他笑了笑,不打哑谜:“在高美古观测站。
纳西族人的语言里,高美古指比天还高的地方。
”
“听起来好像很美。
”倪年仰头张望,可惜她这里,城市灯光太亮,亮得看不到星星。
“很宁静的高原。
尘埃稀少,大气透明,几乎看不到光污染,年可观测夜有二百多天。
”叶鲤宁形单影只,一个人站在东亚地区最大口径的2.4米天文光学望远镜下,所述即所见,“这是个为天文观测而生的优良台址,可惜了。
”
嗯?她疑惑:“可惜什么?”
“可惜我本身是搞理论的。
”
这样折腾混乱的一天,她居然被一个理论天文学家的怨言给逗笑了。
虽然如此,叶鲤宁还是坦承自己对她的猜测:“不开心?”
原来被察觉了。
她没否认,但的确又不晓得该怎么解释:“预言占卜,幸好你不是星相学家。
”
不想说也没关系,他只道:“再给这里的青少年学生做两场夏令营科普,我就回来了。
”
“敢情高原上的星空留不住你啊。
”
他站在狂野的风里,向那壮丽的银河莞尔:“留不住。
”
挂掉电话,倪年觉得情绪舒缓很多,终于去而复返的陈勒推开玻璃门,她从他手中接过冰啤。
“伍月怎么说?”
“跟着呢。
”他对着瓶口喝,冰凉一线入喉。
白天事件的后续,是司徒今最终带着一肚子气离开福利院。
陈勒要追,被伍月一把拽住:“你省省!我去!她再搓火也不至于在大街上抽我,你就不一定了!”
陈勒苦笑着掏出烟盒,刚叼了根进嘴里,一旁的倪年对他伸手讨要:“给我一根。
”
他斜斜眉毛:“你会吗?”
话虽如此,他敲出一支递过去。
倪年掳来他的打火机,咔嗒点燃。
她的确不是行家,抽完第一口就呛得咳了两下:“那年我去华山,怕一个人难熬,就从家里拿了盒我爸的烟带在身上。
里头大约还剩十二三支,路上一个来回,就都抽完了。
”
倪和平是不准她碰的,如果他知道,大概她会被教训得狗血淋头。
但那也只是如果罢了。
“大发了……”陈勒弹弹烟灰,吐烟圈时他眯起眼睛,“看不出来啊,小老婆。
”
好吧,其实她远比他想象的不易折断。
所以今天,是她抱住气疯了的司徒今。
陈勒拿酒瓶磕了下倪年的瓶子:“司徒那些胡话,别往心里去。
”
她手腕一歪磕回去:“她那人急眼时说的话,鬼才听呢。
”
婉约的条风在挑台过境,两人任其逍遥,凭栏沉醉。
“小老婆,你说我是不是弄砸了?”然而还没等倪年回答,他又吐出个烟圈,自言自语道,“砸就砸了,我就爱管她。
”
你管她管得还少吗?倪年好笑着看过去,他扎着发髻的侧面,是雅皮士该有的干净纯粹,却被夜色催生出几分忧郁气息。
她忍不住操心道:“阿勒,你其实……”
“嘘--”他飞快比了个手势截断,确定是听到了门铃,于是灭掉烟反身去应,“大魔王回来了。
”
倪年抿了抿嘴,话到喉头还是压了下去--不说穿,有时反而是种成全。
“累死老娘了。
”通身是汗的伍月踉跄到挑台,歪在栏杆上吹自然风。
倪年把小半瓶啤酒递给她,她脖子一仰便饮了个底朝天,然后单只眼睛瞄着瓶口,碎碎念:“你们评评理,我,一个新婚燕尔的甜蜜人妻,不在家和老公劈情操,非得穿着恨天高跟人暴走一天……我图啥?”
倪年边给她顺气边打听动态:“怎么样……”
“暂且熄了,复不复燃还两说。
我这把喉咙都劝冒烟了,我容易吗我?”
“不会就你一个人回来吧?司徒呢?”
话音刚落,玻璃移门被人从内推开。
司徒今绷着张脸迈出屋,炸了一天庙,那头定了型的伏帖偏分都乱了章法。
她鼻尖细嗅,辨出烟草与酒的蛛丝马迹。
陈勒怯生生地跟随过来,四人倾着围栏一字排开,虚空之外,盈盈洒洒万户灯火,迷惑得谁都没有话说。
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对面那幢楼相继熄了四五个窗口的灯。
“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今天这事咱还没完。
”终于张嘴,司徒今满嗓子倦意。
其余三人竟顿觉甚慰,忙异口同声地应道:“好好好。
”
“我和司徒明那混账,照样桥归桥路归路。
你们一个个的,都别琢磨着裹乱。
”
“不不不……”
伍月赶忙弱弱地举手:“那网站和福利院……还对接吗?”
司徒今冷冷地嗤笑一声,过了半宿,才别着脸答:“两码事。
”
“嗯嗯嗯!”
她眉毛一拧,把陈勒得寸进尺的胳膊肘从肩膀甩落:“滚开,别在这儿套瓷。
我的麒麟臂正饥渴难耐,待会儿给你连锅端了信不信?”
陈勒哪里觉得跌份,仍是平日里不着四六的散人模样:“哎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
司徒今手起刀落连踢带踹就是几发连环暴击。
“姥姥的!还真动手啊!打人不打脸,还懂不懂江湖规矩了!护驾,护驾啊!伍妈救我!”
“吾儿啊,你可长点心吧。
”
一番动真格的拳脚相加,司徒今撵开那欠揍的家伙,整整挂到额前的头发。
仔细歇了歇,才从外头带回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个什么。
纸套一抽,是根冰糖葫芦。
糖浆裹着玛瑙似的山楂,滚了层白芝麻。
她把它举到倪年眼皮子底下,找了个很逊的由头:“咳……我十几年没吃这玩意儿了,你替我尝尝。
”
倪年愣了片刻,突然间心领神会。
她接过咬了个红果子进嘴里,又酸又甜,咀嚼到后来,喉头阵阵发紧。
“我觉得还不错,那--”她递到司徒今嘴边。
伍月半身抻在围栏外,见她俩愉快地吃起了冰糖葫芦,无端端又被戳到了奇葩的泪点,连忙争宠似的嚷嚷:“喂喂喂,欺负我伍媚娘结婚了是吧?别光顾着吃独食,本宫也要!”
“见者有份,小爷我……”
“滚!你给我一边待着去!”
伤痕累累的陈勒被“暴徒今”斥退,索性抬头看天,目不转睛。
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星星,突然福至心灵:“伍妈,我爱你--”
“爱爱爱,大半夜你小点声!”
“小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但是大半夜你小点声。
”
“司徒我……”
“AvadaKedavra(阿瓦达索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