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王者之上 第二章 人之初(2/3)
脸蛋,果然是艳婷回家了。
华妹的母亲便是艳婷,此女双腿修长,身形远比常女为高,眼看她从轿夫身旁匆匆走过,居然还比这帮苦力高了数寸。
阿秀如中雷击:“完了!华妹长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
凡人身材长短、样貌美丑,由天不由人。
看伍定远粗壮魁梧,身形几达九尺,艳婷也是个高眺身材,两夫妻生下的儿女,必是北国男女的剽悍体态。
阿秀内心气苦,正悲郁间,忽见华妹蹲在地下,约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内心一阵安慰:“得意啊,总有你矮的时候。
”
正瞧望间,艳婷把手一挥,轿夫便抬起了轿子,转从侧门进去了。
眼看门口只剩下艳婷一人,她却又不急着回家了,只管转过身来,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着提灯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
他耐不住烦,便附耳来问华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还不走?”
华妹皱眉道:“我也不晓得。
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
”阿秀讶道:“等她做什么?她俩也要提灯玩么?”华妹叹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远门,事前没和娘说,这几日都在挨骂呢。
”
娟儿前世积了阴德,居然修来了这样一个好师姐,自是喜不胜收了。
阿秀懒得听这些闲话,正要张口哈欠,忽见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张大了嘴,看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门口学起了鸟叫,莫非发疯了不成?正感好笑间,却听街上传来脚步声响,府前真走来了一名女子,听她应道:“夫人,啾啾在此。
”
耳听“啾啾”是个人名,阿秀更觉奇怪了。
他急急来看,却见那女子身穿钗裙,手上却拿着一只拂尘,却不知是干什么来着的。
阿秀满心惊讶,低声道:“这是谁啊?”华妹附耳道:“啾啾是咱们家的嬷嬷,平日专来服侍我娘梳头。
”
阿秀喔了一声,看伍伯母门下三个徒弟,除了今晚见过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两位,姊妹仨全是花样年华,却没见过这位啾啾。
他凝目打量,只见这女子虽有些年纪,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柔媚。
不觉又想:“她们家的女人都好漂亮,连老嬷嬷也挺厉害。
”
正艳羡间,那“啾啾”已然来到跟前,自在那儿捡衽施礼。
艳婷满脸不耐,道:“行了,不过是去见个房总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见着人了没?”
啾啾忙道:“见到了,见到了。
婢女去了午门等他,只是他拉着婢女说东道西,这才耽搁了。
”艳婷打断了说话,嗔道:“行了,他不说有件大礼要送我么?还记得带回来吧?”啾啾不敢多言,忙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来。
艳婷接过一看,不觉大为愕然:“这……这算什么?”
艳婷手里的“大礼”是件破衣裳,质料古迈,裁剪老旧,上头还绣满了“寿”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殓寿衣。
眼看这礼如此重法,艳婷心下恼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别动气,您仔细瞧,这上头的寿字共有多少个?”
寿字密密麻麻,少说有百来个,艳婷心下一凛,醒悟道:“这就是‘百寿甲’么?”啾啾松了口气,道:“夫人明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百寿甲’,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镇府之宝。
”
艳婷听她说得尊贵,这才来细细把玩那件衣甲。
待见它材质坚韧,入手轻盈,这才面色稍缓,道:“这还像个样子。
房公公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这倒没有。
他说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大家唇亡齿寒、同舟共济,不必他说,您也会帮这个忙。
”
“什么?”艳婷听得此言,竟是大为错愕:“我跟他唇亡齿寒了?他真这样说?”
啾啾见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脚:“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艳婷恨恨地道:“这姓房的是什么东西?他和咱们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过送了件破烂衣甲过来,便想要我给他出死力。
房老贼,你真把艳婷当乡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寿甲,奋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那啾啾没料到一言之失,竟尔闹成这模样,她不敢多劝,只俯身拾起宝甲,低声道:“夫人,那……那这东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
”艳婷气消了,自把发稍一掠,淡然道:“这东西既然进了家门,那就留着吧。
你一会儿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给华妹穿。
”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发笑:“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
艳婷说完了话,便要打道回府了。
华妹心下慌张,自知她随时都要到房里视察,正待拉着阿秀逃命,娘亲却又停下脚来,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
眼看娘亲又下动了,华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给发现行踪。
那啾啾颇见任劳任怨,耳听新差事到来,便只欠身道:“夫人请吩咐。
”
艳婷道:“我有个旧识进京了,这两日得请你替我招呼招呼。
”
闻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时心领神会:“夫人放心,婢女这就去办理。
只不知点子身手如何?要带多少人同去?”
招呼两字一语多关,可以送钱送粮,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正要问自己该订制多少口棺材,艳婷却已掩嘴笑了。
啾啾啊了一声,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来的吧?婢女可会错意了。
”
艳婷出身甘陕,平日若有故旧来访,多由西北老家远道而来,她听得啾啾的说话,却是摇头一笑,道:“那倒下是。
我这朋友是山东人士。
”听得客人是打山东来的,啾啾双目圆睁,眼中惊诧乍现,随即宁定道:“原来是山东过来的,敢情又是盐商来给夫人送礼了?”
“那倒不是。
”艳婷笑了一笑,道:“我这朋友既非高宫,也非巨贾,他是个卖面的。
”华妹听得是个卖面的来了,心下自感纳闷,不知母亲哪来的卖面亲友。
正猜想间,却听“啊”地一声,那啾啾竟尔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脚步踉跄,向后退开了两步。
眼见啾啾满面骇然,那艳婷反而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了?好似挺吃惊的?”那啾啾喘了喘气,寒声道:“夫人,您……您说得那卖面的,莫非便是……便是……”艳婷含笑道:“没错,我说的就是他,山东卢云。
”
乍闻“卢云”二字,这回倒轮阿秀睁大了眼,忖道:“怪了,怎又来了一个姓卢的?”
今晚这个“卢”字炙手可热,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
看先前祟卿哥哥现身,叔叔便曾提及一个名字,好似也叫做“卢云”,却不知是否便是同一人?正猜想间,又听艳婷笑了笑,道:“就是这姓卢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认得他了哪。
”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着夫人,双手却负在背后,十指微动,不知在袖子里撕着什么东西。
过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这话不太对啊,这……这姓卢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来了?”
“谁说他死了。
”艳婷微微一笑,傲然道:“听说这姓卢的福大命大,一没摔死,二没淹死,多年来一直藏在西南,等着重出江湖的一天。
”啾啾愕然道:“这……这话是谁说的?可是……可是大掌柜么?”大掌柜三字一出,艳婷立时闭目养神,冷冷地道:“错了。
大掌柜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
”
她俯身过去,微微一笑,附耳道:“老实跟你说吧,这消息是从三当家嘴里套出来的。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
“三当家?”啾啾听得这个名号,竟是惊呼失声:“琼国丈?”
“嘘!”艳婷秀眉紧蹙,急急提起了脚跟,自对着街心瞧了瞧。
眼见夫人四处张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将满手碎纸扔到了地下,跟着举脚拨动积雪,将纸屑掩盖住了。
正忙碌间,那艳婷已然回过头来,责备道:“你小心些,如此大声嚷嚷,可是怕人家听不到么?”夫人神色恼怒,啾啾忙来致歉:“对不住,婢子一时糊涂,没曾留神……只是……只是这国丈平日足不出户,怎会……怎会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艳婷模样骄傲,把发稍后掠,淡然道:“这国丈固然不出门,可他家里却还有只小妖精,专能往外跑。
”听得国丈家有妖精,阿秀、华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听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这……这国丈续弦了么?”
“真是傻啊,这妖精不是外头来的。
”艳婷掩嘴笑道:“我说得是‘琼芳’啊。
”
“琼芳?”乍闻小妖精的来历,巷里的阿秀、华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
啾啾愕然道:“琼芳?她……她不就是国丈的孙女么?她和卢云有什么干系?”艳婷笑道:“干系可大罗。
这回若不是这小丫头误打误撞,天下谁找得到卢云呢?”
眼见啾啾一脸迷惑,艳婷掩嘴又笑:“腊月时琼芳那小丫头不是说要去贵州么?她在京城招兵买马,沿途大张旗鼓,四下闯祸,最后还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际,这便给她撞见了姓卢的冤魂啦。
”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跳下去?”
“女人啊,跳水还为哪一桩啊?”艳婷掩嘴笑了起来,道:“听说这琼芳有个相好的,便是华山派那姓苏的小子。
据说这少年是宁不凡的传人,长相比师父俊了百倍,可脑袋却没有师父的一点零头,结果才练了师父的两招剑法,立时便走火入魔了。
你想琼芳见了相好的成了白痴,还能不赶紧去找师公回来么?”这艳婷说话好生刻薄,凡事一概从坏处着眼,不管谁到了她口中,定然体无完肤。
那啾啾八成也听惯了,她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她是去替情郎寻师父来着。
如此心意,也真难为她了。
”
“难为什么?”艳婷忽尔掩嘴来笑:“现下是情郎,以后还是不是,那可没人知道了。
”
“什么?”华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脸讶异:“您是说……她和苏颖超分了?”
眼见艳婷含笑点头,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要知苏琼两人乃是青悔竹马,小俩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广发京城,双方岂能说散便散?啾啾茫然道:“这……这可没道理了,这琼芳不还替情郎奔波千里呢?为何会闹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
”艳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听她道:“坏就坏在琼芳去了一趟贵州,不然她怎会另结新欢呢?”听得新欢现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颤声道:“等等,这……这新欢该不会是……是……”
“照啊。
”艳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卢云相好了,国丈又怎会气得疯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非只华妹、阿秀大为惊讶,那啾啾更是全身剧震,霎时手上拂尘便已坠落下地。
那艳婷笑吟吟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别以为我造谣啊,我可是有人证的。
我今晚问了娟儿,她说琼芳确实在扬州失踪了,可问她人去了哪儿,和谁走了,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后来给逼急了,才说什么琼芳是和一个卖面老头走了,还说那卖面的姓张,打南海来的。
我一听便笑了,你想我师妹什么样的实心眼,真要遇上卖面的,她大姑娘顾着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听人家姓啥名谁,祖上何处?这便给我看出破绽啦。
”
娟儿打小是个实心姑娘,说起谎来一向破绽百出,难免给师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却道:“也许……也许您误会了,说不定世上真有这个卖面老头,那也未可知。
”艳婷笑道:“你这话骗骗自己可以,和我可说不通啰。
你且想想,琼芳这般眼高于顶的姑娘,要想让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你倒给我说说,这卖面的该有何等样的来历?”
答案呼之欲出了,这琼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复自负。
这世上要真有个面贩能带走她,这人武功决计不可太差,样貌更不可太丑,手要能写、嘴要能说,万一他还中过进士、登过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
倘使一个不巧,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无公婆、下无叔嫂,这碗面吃来自是更香了。
听到此节,啾啾已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琼芳不是有婚约么?她……她连帖子都发出去了,难道不怕外人议论么?”
艳婷笑道:“议论什么?亏你往日多风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现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啰。
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胆大妄为?见一个、爱一个、换一个,骑驴找马,任凭己意,哪像咱们这些老太婆,生下来便是给人糟蹋的。
”说着竟是深深叹息,却是有些羡慕了。
耳听“大眼猫”下场如此凄凉,阿秀不禁暗暗摇头:“这苏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坏女人,可真输到家了。
”一旁华妹却另有想法:“这可怪不得芳姨。
她想嫁人,当然得嫁个自己喜欢的,怎能勉强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别,心思便也透着相反,正想问,又听艳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这姓卢的进京了,咱们可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找到他。
”听得艳婷欲寻卢云,啾啾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见他?”艳婷微笑道:“那还有假么?这姓卢的好歹与我相识一场,算来是有几分交情的。
他此番重出江湖,我当然有几句心里话要同他说。
”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图谋,颤声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饶过他吧。
”
“饶过他?”艳婷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要害他,干啥要饶过他?”啾啾低声道:“即是如此,那夫人还是别去惹他的好。
”艳婷不高兴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胆子啊?我不过与他见个面、叙个旧,却是招谁惹谁了?”
啾啾叹道:“夫人,非是婢女顶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这姓卢的处境多悲凉?人家官职丢了,心上人也嫁了,这当口便算回京来了,那也是万念俱灰。
您便算过去找他,怕也要自讨没趣。
”
曾经沧海难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
艳婷却是个不服输的,霎时哼道:“什么叫万念俱灰?我偏不信这套。
这姓卢的当年不也是个热中功名的?我现下替他挣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会睬你的。
”艳婷大怒道:“你说什么?”
啾啾叹道:“若是旁的人,婢女还不敢说。
不过这姓卢的向来是不识抬举的。
甭说您要赏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银山搁在他眼前,他还不见得抬头来看哪。
”
听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艳婷忍不住又呸了一声:“听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这般麻木不仁,又为何要去和琼芳厮混?”
啾啾苦笑道:“夫人,别问我,您自己也识得他的。
您真信这些鬼话?”艳婷给地一顿抢白,不觉为之一怔,竟尔答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她忽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倒也是。
他这人真是这样的。
”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听着姓卢的故事,不觉暗暗咕哝:“这家伙还算是人么?难怪大家都在找他了,这般怪物,连我也想认识认识。
”正叹息间,又听啾啾低声叹息:“夫人,您还要去找他么?”艳婷冷冷地道:“当然要。
我说出口的话,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叹了口气,看面前的夫人状似柔美,实则性子刚强。
她心知无法再劝,便道:“那夫人有何办法,却能让他听你摆置?”
漂亮的食指竖了起来,艳婷仰望夜空,静静地道:“一个字,我只消一个字说出,任他姓卢的天大架子,也得对我言听计从。
”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
先前阿秀、华妹听了偌大一篇,虽说不识得这个姓卢的,却也晓得这人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艳婷即使是诸葛亮复生、张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将之七擒七纵,岂能让他乖乖俯首听命、言听计从?一片沉默间,人人都以为艳婷吹牛。
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一个字……”艳婷真是好整以暇,一边整理发冠,一边回眸轻笑,道:“‘她’啊。
”
听得这个“她”字,啾瞅好似给烙铁烧了,竟尔跳了起来,惊道:“夫人!千万别乱来!您要找了她,那可会出大事的!”
艳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过给她报个讯、道个喜,能出什么事?”谜底揭晓,二童却都心生茫然,不知那个“她”字所指是谁。
那啾啾却是怕得厉害,颤声道:“不行的,这大掌柜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事要传入他的耳中,咱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艳婷微笑道:“谁怕谁啊?我的日子难过,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么?告诉你,只消能整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我可比谁都开心。
”
那啾啾面带惧色,一时嚅嚅嗫嗫,不敢应答。
艳婷打量着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颊上拨了拨,叹道:“瞧你……见阎王似的,难不成这整个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个?”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语,已得吕后之威。
可怜啾啾低头缩手,仿佛进退不得,艳婷微笑道:“别这样,你到底听他听我,赶紧说一声吧。
”
说也奇怪,伍伯母语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厉害,料来是两个都怕了。
艳婷叹道:“啾啾,你别那么没骨气,想当年你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没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没有不巴结你的。
那时我见你逼死我师叔,虽说心里恨着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胆气。
来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这儿给你个机会。
”说着说,竟尔背过了身,淡然道:“来,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风报信,那便快快动手,你立此大功,他还会不还你自由身么?”
陡听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发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转,却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尘。
适才啾啾无意间坠下拂尘,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隐隐加促,想来“自由”二字定是打动了她。
那华妹一旁看着,却是暗暗替母亲焦急,那阿秀却无担忧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来乱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样的蠢才,人家执掌九华门户十余年,如今故意卖出破绽,定有什么厉害后着预备着,啾啾倘若见猎心喜,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没错,只见那啾啾盯着地下的拂尘,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却又不敢。
那艳婷虽说背着身子,兀自把她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听她含笑安慰:“别怕,我今夜才面圣归来,你该晓得我没佩剑。
”
九华武术所仗者,不过轻功、快剑二项,其余掌力拳脚并非所长。
艳婷没带兵器,那便如同除却爪牙的雌豹,不足为惧。
当然,她也可能是虚言诓骗,也许她袖藏匕首,裙中带刀,那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不试上一试,那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拂尘距离啾啾三尺,只消一个箭步抢过,便能抄在手中。
啾啾想赌,却又不敢赌,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您相斗。
”艳婷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动,右手暴长,却是要向地下拂尘抄去。
“啾啾。
”艳婷甩了甩秀发,含笑道:“我可越来越喜欢你啰。
”
啾啾喉头一凉,却见艳婷拔下了发簪,自在甩动一头长发,看那玉簪的尖锥,却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
啾啾浑身发抖,方知艳婷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当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声道:“夫人,求……求你给我一个爽快……”
艳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脸蛋逗了逗,轻声笑道:“什么话,瞧你,把我说得多可怕?”说着搀起了啾啾,腻声道:“啾啾,你这下弄乱了我的头发,可得赔给我喔。
”
眼见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口,自在那儿梳起了头,阿秀心头不禁暗暗发毛:“难怪叔叔会说他们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
伍家一门忠烈,全是怪胎。
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时人在红螺寺,便曾见他大发雷霆,无端下令搜身,连华山双怪的裤子也脱,当真是怪得可以。
再看伍崇卿平口横眉冷眼,阴阳怪气,脑子定也不大对劲。
本想他们全家就只伍伯母一个正常,谁晓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语,私底下却也是怪里怪气,好似疯婆一般。
阿秀看着华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难过,正叹息间,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觉内心苦叹:“我还有空担心别人哪?谁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还得先问咱们姓杨的答不答应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
总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间,艳婷总算行向了家门,想来是要打道回府了。
阿秀两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动,那啾啾却又不走了。
艳婷蹙眉道:“怎么了?咱们该回家啦。
”那啾啾忽尔低下头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见姓卢的……这件事……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老爷?”
“大胆!”话声未毕,艳婷已是厉声大怒:“你敢把这件事告诉定远,我立时就杀了你!”
艳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与啾啾动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脸如翻书,此时竟已勃然大怒。
华妹一旁看着,自是又惊又疑,不知这卢云有何要紧之处,娘亲却为何要瞒住爹爹?满心迷惑中,忍不住甩开了阿秀,便要出去问个明白。
阿秀大吃一惊,正要拉住她,却听艳婷一声断喝:“什么人?”阿秀叫苦连天,没想伍伯母耳音极利,已然察觉自己的所在,正想着该如何圆谎保命,却听路上响起阵阵马蹄之声,一个沉稳的嗓音道:“属下巩志,冒昧叨扰。
”
道上蹄声轻脆,众人回头去看,但见远远行来一骑。
马上乘客身穿戎装,壮硕身材,却是正统军的巩志到了。
他来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马,拜道:“下官巩志,见过夫人。
”
巩志乃是伍定远的贴身心腹,做事稳当,艳婷见了他来,便也显得小心翼翼,俨然道:“起来说话吧。
”巩志磕过了头,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见了。
”
那啾啾原来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见她嗯了一声,自向巩志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脸温顺模样。
艳婷淡淡地道:“巩参谋夤夜过访,有何要事?”巩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话,下官并无大事,只是恰好路过府邸,顺道便来看看。
”
艳婷笑了一笑,看时在半夜,此际又是元宵,巩志穿了一身戎装,岂无大事到访?她晓得巩志在欺瞒自己,正待旁敲侧击,却听蹄声再响,街边又行来了三骑。
诸人来到近前,猛见得艳婷在此,霎时哗地一阵,同声下马,朗声拜道:“卑职参见夫人!”
正统军四大参谋到齐了,这四人除“掌印官”巩志外,尚有“掌粮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远的心腹角色,看众参谋平日威风八面,可来到夫人面前,却是一个个单膝触地,倍极恭敬。
艳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见他们如此多礼,眨眼间笑颦绽放,冰山销融,娇声道:“都起来吧。
”哗地一响,三名军官同刻站起,动作之整齐划一,宛如演军一般。
艳婷更高兴了,正要同他们话家常,岑焱却第一个嚷了起来:“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听岑焱胡喊乱嚷,大触霉头。
艳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时大怒来骂:“大胆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妇可怜,现今到了岑焱跟前,却又成了夫人的忠义护法,神气威风。
那岑焱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失言了。
”他举起手来,自朝脸颊拍了两记,待见夫人满意了,便又干笑道:“启禀夫人,勤王军又欺上门来啦。
”
“勤王军?”艳婷哦了一声,道:“听你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怎么,熊俊还没给放出来?”夫人消息灵光,一点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对,对,就是熊将军的事儿,他今晚去京畿大营借兵,居然给勤王军的人扣押起来,至今不能脱身,夫人快想想办法啊。
”
熊俊乃是前线悍将,三五日便有一场大火爆,艳婷自也没大惊小怪,听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尽管找你们大都督商量啊,放着正路不走,偏找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那岂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鸡司晨的。
”
“牝鸡司晨。
”啾啾傲然昂首,便替夫人补充了。
岑焱见她俩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来奉公守法,什么都照规柜办事,要请他来救熊将军,等人家把熊掌都给切了下来,他还在那儿苦苦忍耐啊。
您快出手救人吧。
”正哀求间,却听艳婷笑道:“忍耐好啊,你们大都督不总这样教诲么?‘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大家各让一步,相忍为国,岂不是美?”说着转过头去,自顾啾啾道:“他是这样说的,对吧?”
眼看啾啾频频称是,夫人笑而不语,猛听碰地一声,地下跪了一个英俊年轻的,正是“小赵云”燕烽来了。
听他咬牙道:“夫人!卑职与熊将军是同年入伍的,您难道忘了,咱们都是您亲自荐保的,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竟尔重重叩下头去,状极悲愤。
世道不好,女辈当国,看这两个女人一搭一唱,却把几个大男人僵在那儿。
众参谋心急如焚,巩志却只负手旁观,并无多言之意。
阿秀心下暗暗好笑:“这帮人真蠢得无救了。
伍伯母这般厉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别人,人家已是千恩万谢了,现下有疯狗冲着她家闯来,那还能有命在么?”
阿秀年纪虽小,却比几个大人善于察言观色。
果然艳婷状似笑吟吟地蛮不在乎,实则眼光隐隐含着杀气,想来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华妹讨厌勤王军,更是咬牙切齿,阿秀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
勤王军与正统军乃是世仇,相争非只一日,艳婷心下自有定见。
她见燕烽还跪在那里,登时笑道:“好啦,别再磕头了,一会儿把脑袋磕破了,谁来给我老公打仗啊?”说着伸出双手,亲自把他搀了起来。
燕烽给她的软腻手心握着,一时心头怦怦乱眺,正想向后退开,哪知鼻端又闻到一抹香气。
那艳婷竟尔提起了脚跟,仰着脸来问:“小赵云,听说你想投入我九华门下,可有此事啊?”
听得夫人调侃,燕烽本已双颊通红,乍听此问,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惊道:“夫人说笑了!卑职是飞云庄六代弟子,师恩如山,尚未图报,岂能无端改投他派?”艳婷听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听说你天天写信给咱家海棠,本以为你是想做咱们九华山的女婿,唉……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是误会一场啊。
”
夫人话外有话,燕烽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晓得错失良机了,虽想说几句场面话遮掩,奈何平日刚毅木讷惯了,话临口边,却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几分伍定远的真传。
艳婷虽已年过三十,容貌却仍绝美,看她说话时眼儿含俏、语声带娇,不过略把玉腕来搁腰,便衬出那身丰臀长腿,曼妙身材。
燕烽面红耳赤,虽与夫人对面站立,却不敢去看她的丽色,只好低下头去,可夫人的绣花鞋入得眼来,却又让他神思不属一阵。
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这伍伯母真是装傻了。
人家哪里是喜欢海棠?他是喜欢你呢。
”
大人心蹦跳,小孩脸发红,眼看男人全痴呆了,艳婷仿佛打了场大胜仗,她拢了拢秀发,含笑道:“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
定远人呢?没和你们一块回来?”
话犹在耳,猛听“嘎”地一响传过,背后府门两旁推开,但见门中立着一条天塔似的铁汉,看那张正宗国字脸满布风霜,正是伍定远到了。
伍定远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门,左右参谋立时整肃军容,齐声道:“大都督。
”艳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伍定远转过了脸,自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一旁巩志牵来了两匹战马,交在伍定远手上。
艳婷微有错愕,只见伍定远背对着她,一边在马鞍上悬挂腰刀,一边问道:“居庸关兵马现在何处?”巩志道:“半个时辰前已过昌平,天亮前应能抵达京郊。
”伍定远点了点头:“很好。
你赶紧出发,早些和他们会合。
记得把兵马部署在广宁门,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
”
耳听巩志答应了,伍定远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马,却听一声轻唤:“定远。
”
艳婷当众呼唤,众人也才醒觉了一件事,伍定远根本未曾与他的妻子交谈,甚且从头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过一眼,便如没见到这个人似的。
此时此刻,艳婷启齿呼唤,伍定远自也该听见了。
他一脚踩在马蹬上,一手扶着马背,看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当是在等着妻子过来说话。
良久良久,艳婷却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过身来。
半晌过后,两人既未作声,亦未移步,谁也动不了。
一片寂静中,伍定远左脚一点,翻上了马背,正要策马离开,却听艳婷提起了嗓子,大喊道:“伍……定远!”
十年了,过去伍大爷长、伍大哥短,两人从来客客气气,今夜都督夫人却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叫了。
众参谋闻言一惊,心知不妙,忙将目光向地,不敢言动。
伍定远却如耳聋一般,正要催动缰绳,巩志却拦到了跟前,低声道:“都督,夫人找你。
”
伍定远垂首望地,慢慢将目光撇了回来,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么?”
“没事。
”艳婷纤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
巩志咳了一声,忙朝高炯使了个眼讯。
这“掌令官”见事颇快,霎时催动暗掌,已将岑焱推倒在地,但听“掌粮官”啊地一声惨叫,竟如馒头般滚地过去,却把夫人回家的路给挡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脚来,那“啾啾”急忙上前,搀住了艳婷,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夫人,今儿是元宵。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自该合家团圆,万不能动气争执。
眼看艳婷深深吐纳,轻咬贝齿,好似在压抑什么。
良久良久,她终于回过头来,道:“你……你要出门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