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待镜分橘(2/3)
,智茜应当在家里度过一段宁静无事的假期。
新房客的到来却打破难得的宁静。
这位不速之客是老爷在外面认的干儿,名叫杨澹,睦州人,年纪比智茜大两岁,下半年到这边念大学,过来借住。
杨澹幼时父母双亡,由大他十叁岁的寡嫂抚养长大。
两人守着老一辈人留下的薄产,清俭度日。
这样的生活不易,却也不是不能过。
但他还有位抽大烟的堂兄,整日在最脏乱的烟馆与地痞流氓厮混,抽烟又赌博,败光了自家的产业,又来打杨澹家的主意,擅自将嫂叔二人生计所依的几处田宅折价变卖出去,教她们的日子更难过。
寡嫂被迫再醮,杨澹为继续学业,也不得不想尽办法自讨生活,一面为人做些卖字书帖的营生,一面又遍寻亲故接济。
外面的流言说,生性风流、管不住裤裆的老爷早年在睦州时,曾与杨母有段不清不楚的情缘。
老爷见杨澹如见故人,自是宠爱有加,视如己出,教家中上下都要像对待真正的少爷一样敬爱他。
但智茜暗暗地猜想,老爷何等精明的人?不至于疼爱外人到如此地步。
杨澹八成不是干儿,根本是他在外面的私生子。
自然,心胸狭隘如智茜,杨澹虽生的一副玉面郎君好皮囊,眉眼温柔带笑,会体贴人,比冷冰冰、硬梆梆的钟盼不知道好多少,她也是极为不喜。
大户人家里做事,谁还没有点眼色劲?一转眼,大家全都见风转舵,去奉承老爷面前当红的新人去了。
两相比较,她再看不爱管束自己的钟盼,反倒没那么讨厌。
钟盼这些天很忙。
家里有处理不完的家事,隔叁差五又要打扮整齐外出应酬,或是举办沙龙茶会,接待来客。
除她以外,家里就在没个管事的人。
智茜的母亲虽是正妻,但长年卧病,想管也力不从心。
至于老爷的前几房姨娘,又全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唱评弹的只管做她忧郁的夜莺;事神礼佛的只管人淡如莲,家里怎样都好;被强娶来一心求死的,依旧在换着法儿折腾寻死,或弄死自己的孩子。
这样看来,老爷娶钟盼是另有打算,不像娶太太,更像雇了个在家干活的长工。
智茜观她与老爷相处,不见有夫妻情分,渐渐地,也几乎忘记她的姨娘身份,更忍不住在钟盼面前猛猛说杨澹的坏话,称他才是老爷娶来的第六房姨娘。
钟盼不以为然,却说杨澹是过来寄住的“林黛玉”。
智茜被逗得哈哈大笑,也更不屑,他一个男人,十八九岁,有手有脚,没有残疾,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钟盼不再搭腔,装作没听到她说的坏话。
这个人惯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智茜冥冥之中有所感觉,来自女人的默契,钟盼也从心底里敌视杨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跟钟盼和解了。
然而,某天智茜如常去找钟盼,遇到钟盼正责骂给母亲侍药的下人。
下人手脚不干净,偷换家里的名贵药材出去倒卖,给母亲却用街坊间售落灰受潮的廉价药,已成惯例。
钟盼接管事情以后,好几回旁敲侧击地敲打过,但下人自以为是老油条,根本不把初来乍到的钟盼放在眼里。
老爷的姨娘素来是纸糊的白花,她没想过钟盼也是个不好惹的。
矛盾爆发,于是有今日这场正面对峙。
智茜才知“老实勤快”的下人,多年来的事业经就是做好表面功夫,只做表面功夫,落个好名声,别人说她,她也有理,要换了某某某连她都不如,她好歹手脚麻利。
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敢虐待智茜的母亲。
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事最后全都被钟盼说破。
下人心虚,非但死不承认,还反向钟盼撒泼发起火来,说自己这么多年在苏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半生都交付在这,钟盼还没资格去说她。
但下人每每一提高嗓音,立刻就被钟盼那张机关枪似的嘴强行打断。
下人想定了要拿捏钟盼,却拿捏不了一点。
两人正僵持,杨澹就挑在这时候来了。
钟盼觉得这些事不该教外人听,就要打发下人先走。
下人却将好脾气的新来少爷视作救世主,先发制人,就将钟盼如何责骂她,不让她“解释误会”,添油加醋在杨澹面前又说一遍,倒变成钟盼欺负她。
然而,杨澹在路上就听见下人的半截哭诉,说委屈云云的话。
他明里迁就下人,慈眉善目说钟盼也有不周全的地方,暗里却将话锋一转,说要另给下人谋个好去处。
——这话已经成了黑脸的钟盼讲不得,要她来讲,就成了新太太卸磨杀驴,赶走二十年的老奴。
杨澹是下人情来“帮”自己,她不好驳杨澹的面。
事情解决。
钟盼看了眼怀表,心知与智茜约定的时间已过,只好抱歉地送客。
杨澹猜到智茜要来,说他只是来还书,智茜来他就告辞。
钟盼碍于情面,也就仓促留他一盏茶。
两人就法兰西革命史、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吉利文学相谈甚欢。
话间杨澹提起智茜,想从钟盼这边打探智茜的喜好,钟盼只模糊地说: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大抵只喜欢华丽新潮,让人目不暇接的东西。
杨澹草草应过,话题又回归到书。
钟盼打断道:智茜不爱读书。
杨澹转而拍起钟盼的马屁,说她是女中豪杰,并讲了一段前清封疆大吏与南洋名妓在民初时剪红烛,吸斗烟,吞云吐雾又谈论天下时事的风流韵事。
钟盼默默地吃了块焦糖饼干。
杨澹又说饼干甜腻,提了茶壶上前,坐到钟盼身边与她添茶,随后周到地端起茶碗,请钟盼喝。
好不亲昵。
智茜躲在大花瓶后面,硬是旁观了全程。
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句话: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脚偏偏像被胶粘住,动弹不得。
她既没有勇气走到二人面前,堂堂正正说她来了,也没法潇洒地离去,不爱看的东西就不去看。
最后还是钟盼走过来,将发呆的智茜当场逮住。
“我当是谁,躲了这么久。
”
钟盼说着,就见白猫从窗棂跃来,迎着拖到地裙摆攀在她身上,她抱起猫回沙发,一步一摇地缓缓走,似抱着个婴儿。
待将猫儿放在沙发上安抚好,钟盼才细细净手,用银调羹继续舀剩了一半的奶油蛋糕。
途中望向智茜,不过“您请自便”的眼神。
智茜问:“你从没教过我读书,怎知我不爱读书?”
钟盼沉吟许久,似酝酿好要讲一番语重心长的道理,出口却是叹息,“你这个小傻子。
”
智茜被骂得一头雾水。
偷听中积攒下的种种不快再兜不住,她话里带刺地向钟盼呛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六姨娘,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
”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怎么是一边?”
不是这样的。
方才钟盼对待杨澹就不是这样,她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到后来,钟盼疲倦的脸上竟有重新现出笑意。
不跟她一边,那不就是跟杨澹一边?
——这个年纪的智茜对复杂的世事还只有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简单认知,却难以理解钟盼夹缝里求生存的处境。
“你喜欢杨澹?”智茜问。
钟盼正端着茶杯欲饮,听见这话,满面疑惑地抬眼看智茜。
智茜见她无辜又事不关己的神情,只当她又在做戏,烦躁起身不欲多留,不甘却像潮水翻涌上来,又冷笑着留下一句:“你当我是小孩,看不出你们想苟且?我偏不会让你如愿。
”
“你倒试试。
”
钟盼脱口而出道,放下手中的点心盘,饮过一口茶,便是伤神扶额,紧闭着嘴不愿多说一句。
智茜也扫兴得很,就要离去。
眼看要走出门口,钟盼才开口将人叫住,“你等等。
”
她从冰鉴中央取出一方小盒,递到智茜手中,“鲜奶油蛋糕。
”
智茜抱着盒子走到门口,愣愣地卷起隔断水晶珠帘又往回望。
珠玉乱飞,惊扰檐下的风铃,也引得钟盼抬眼望来,万种情绪。
相顾无言。
钟盼心猿意马,不留神将奶油吃到手指上,不经意一垂眸,依旧是出神地看智茜。
眼神柔情却暗藏霸道,她不许她就像这样落荒而逃。
而后,钟盼将缀满宝珠的手放至唇边,吮去白色的奶花,似灵蛇般带出一段赤红的舌尖,比唇色更艳。
胭脂在戴镶金蓝宝石戒的食指边化成海棠色,但眼底是不为所动的冷。
智茜终究逃走了,回来吃独自吃那块蛋糕——本来心烦意乱让小菊丢了,小菊见东西还是好的,丢了可惜,久久迟疑,智茜干脆让小菊拿去分了吃,她更是惶恐,说平白浪费东西,庄妈那边都没法交代。
智茜恼,兜兜转转,蛋糕还是回到手里。
窗外的叁个下人正讲姨娘们的闲话。
智茜吃着蛋糕流泪,也心不在焉地听了两句。
中午父亲去过钟盼那。
这或许才是为什么她露出潮湿、松软却又饱含死意的神情。
遥想上回同父亲共进晚餐,餐后有道甜点就是鲜奶油蛋糕,由巴黎来的法国厨师所做,里面放了无花果和冻顶乌龙,滋味异常香甜,也颇难求购。
智茜爱吃,但碍于亲朋的情面让给旁人,只吃到小小一块,意犹未尽。
这些细节被钟盼看去,成了今日这块蛋糕的来历。
智茜以为过了那一天,自己早就没有再吃奶油蛋糕的心情,但重新吃到,仍旧觉得好吃。
因为是单独定制,严格来说不会有完全重复的味道。
这次的蛋糕似乎更酸些,有种似曾相识却说不清名堂的异香。
好吃得该死。
如果说每一种味道都代表着某段独一无二的记忆,智茜流泪,是因为知道今天体会到纷纭的感情,以后再也没有了。
往后一连好些天,智茜常与杨澹待在一处,想方设法绊着他,既不许他去父亲面前谄媚,也不让他去寻钟盼。
杨澹脾气出奇地好,就是日复一日地被打扰,他也从来不改谦和有礼的姿态,侍奉不遗细谨,挑不出错。
和谁相处得多就会喜欢谁吗?
智茜发现悲伤地发现不是。
时间日久,她觉得杨澹很烦人。
心里烦闷起来,就忍不住迁怒于他,可他做的事偏偏都太周全,就是智茜想借题发挥,也找不出借口。
忍不住也只好忍着,烦上加烦。
那个女人就像悄悄住进她的脑海,每每一点小事就不请自来。
智茜刻意不去想她,反而更想,想她一个人在做什么,出去遇见怎样的人,在家的话,是不是只有那只白猫相伴,别的下人是不是也欺负她,是不是又遭过父亲的折辱。
那天或许她一早就可以站出来帮钟盼,下人欺负的也是她的母亲。
她好后悔。
为什么犹豫到错失时机?
假期将近尾声。
悬而未决的变化又让所有人都躁动不安。
杨澹误会他与智茜的感情亲近到旁人莫及的程度,邀请她作为女伴,去参与和裕饭店开业的舞会。
这倒也没什么。
然而,自从一位穿着辣椒红色膝上短裙、明丽异常的交际花热切地邀请杨澹前去跳舞,两个人走散了。
杨澹说不多时就回来,却迟迟不见踪影。
也有许多男士想邀智茜共舞,还有神经质的诗人混杂着洋文和古文为她作诗,他说这就像波德莱尔为擦肩而过的黑裙丽人作诗。
但周围各种声音实在嘈杂,她没听清诗人热情洋溢在念些什么,只听出字句间都写着四个字是“自我感动”。
舞会开至中夜,鼓噪新奇的西洋流行曲听过新鲜的劲,只有挥之不去的扰乱。
她想安静一会,却感到天地间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自,看着黄白相间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