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待镜分橘(3/3)
面孔,无数像石头一样或深或浅,或清澈或浊暗的瞳孔,只觉出无限孤寂。
鞋履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
纵使声光化电在短暂的几十年间有飞跃性的发展,两千年前的宴会是什么样,人间是什么样,似也没有多改。
混乱间,智茜的一只宝石耳环被人摸去了。
耳垂被轻轻揪了一下,转头耳环就不见。
登徒子。
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双女人的纤细的手。
手上微凉的金属首饰擦到她的颈边。
智茜抱着侥幸地往去过的地方寻了一周,无果,只好找饭店前台登记失物。
没过多久,侍者送上一枚烫金花笺,智茜认出这是家里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说耳环的所在,是兰馨楼的“念奴娇”房。
没有落款。
字迹是杨澹的字迹。
智茜相信家里的人,只当那是饭店服务台一类的地方,没有多疑就找过去。
确认房号,推开紧闭的房门入内,对门是两面椭圆形的全身镜,围成折角对面而立,充作屏风,她在里面变成两个。
折过转角,才真正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况。
侧边壁上挂着幅神似《大宫女》的东方仕女图,美人不着寸缕睡在红白牡丹的花丛里。
缘墙围着一周细细的烛火,照亮整道玫瑰花篮。
各处室大大小小的镜子,火光星星点点地在镜中反复折映,似丝线穿满房间。
留声机轻放着《G大调钢琴叁重奏》,似低吟浅唱。
这是德彪西少年时陪同某位贵夫人度假避暑,应召所作的曲子。
十八岁。
钟盼讲过。
中央茶几摆着一套精巧的茶具。
两只茶杯,一只用了,一只没用。
用过的那只盛着半盏茶,孤零零地放在茶海以外。
这似乎是别人订的客房。
智茜觉出不妙,正欲悄悄退走,里间传来有人起身,掀动珠帘的声响。
似曾相识。
某一瞬间她几乎有回到家的错觉。
是杨澹约她过来?
她满怀诧异转向通往套房里间的门,却见走出来的是个穿白金双色鱼尾洋装的女人。
钟盼。
鞋的细脚高跟踩在天鹅绒地毯里,不再有声响。
她一边走,一边踢掉高跟鞋,踮起脚不改步履,来到智茜面前。
钟盼问:“你更期待杨澹来?”
智茜垂头不语。
耳环的事早已惹得满身疲惫。
她见到钟盼,意外之余,似乎独自处在陌生环境的紧张不安都消失殆尽。
但待钟盼开了口,智茜却不得不想起往日在家的种种,她的柔弱,她的伪装,她似燕过无痕的勾挑。
心情波澜壮阔的,不能平静。
她们好久没见,还闹着脾气。
温柔的话就是到嘴边,也别扭说不出来。
“你摸走我的耳环?”智茜不客气地反问。
钟盼不置可否,抬手摸上智茜的脸颊,然后是变空的那边耳垂。
蕾丝粗糙的触感。
再然后,手指巡弋过裸颈,攀上嘴唇,智茜却咬住手套,一带一扯,用牙撕掉半透光的白色布料,像揭去牛奶上微皱的奶皮。
关节微红、筋骨依稀可见的手。
钟盼退开两步,拘谨地将右手藏去背后,另一只手亮出耳环。
“果然是你。
”智茜伸手收回耳环,钟盼却早预料到她的反应,抢先一步将身一转,让智茜扑了个空,趔趄两步险些撞着茶几。
钟盼眼神一变,就像演戏的人顿时出戏,忙关心问:“你有没有事?”但智茜无心理睬,不过在心里恨恨地想:这女人惯是这样爱欺负人,心眼蔫坏。
智茜走上前猛将她的手腕捉住,意欲强夺。
钟盼不肯,挣扎中,却带着智茜也一并跌倒。
绒毯像深春时分茂盛的草地,将横卧的二人围陷在深处。
皮肤触碰到另一具柔软温热的身体。
她察觉到钟盼也吃了酒,身体为醉意不自知地发烫,摇曳,或许也想要缠绕。
“一骗就着道,教人如何省心?”钟盼费劲地支起上半身。
“还不是你诡计多端。
”
刨花水定型的发髻已然碰散,碎发挂在眼前,在视野上方蒙成帘幕。
钟盼将发丝一缕缕挑开,像揭起新娘的盖头。
她看见钟盼颊边妆粉鳞片般的闪光,情不自禁地一阵干渴,空咽喉头。
这次钟盼用赤裸的手抚摸她的脸。
没有手套,也没有任何珠宝。
像冰糖葫芦一样莹润的唇瓣,糖浆还透着才出锅的温热。
微启的不是话语,是炽烈的哀求。
“你明知我心意。
”钟盼道。
智茜拔去她盘起长发的象牙簪,拈在手中,“我从来不知你为何要嫁我的父亲。
”
但话音未落,长发像一道落花的飞瀑倾垂而下,堪为隔绝天日的遮蔽。
她感觉到趴在自己身上的钟盼就像家里那只孤独的小猫。
太可怜了。
任性也随她任性吧。
她情不自禁轻咬她的唇。
但动作里本该蕴含的恨或爱意,智茜未曾察觉。
只是流淌的哀伤。
如若期待人的唇上也有糖浆那样香甜的味道,注定要狠狠失望。
相继起身,在这里,钟盼请她跳今夜舞会的第一支舞,也是最后一支。
她流了很多汗,智茜从她颈边尝到混融粉香的咸味,她出人意料地露出几分羞赧,像狐狸在忘情的时候不自知地将尾巴掉出来。
挂领的细纱如蝉衣从耸紧的肩头褪落。
现在她或许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哪里惹得父亲另眼垂青。
不关青春美貌,而是聪明得漏洞百出,恍若生来就是为被征服。
只有她明白她,既恨且懂,她与天底下所有为她沦陷的男人都不一样。
不,或许是一样的。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里面的卧房。
钟盼把自己房间最高处摆着的雕花漆盒带来了。
智茜一直以为是里面装着嫁妆之类的东西,现在打开却大出她的意外。
里面是根奇巧的权杖,用古代雅言讲是“势”,更直白些就是“假阳具”,还配有皮革金属的扣带,可以穿在身上。
木头还散发着醇浓的自然香气,是由北美出产的黑胡桃木所制——不必介绍得如此详细,一看就是洋人寻欢作乐的玩意。
智茜平生头一回见,气得眼都瞪直了。
但钟盼一见她被戏弄,就很有继续戏弄的心情,不疾不徐地擦拭权杖,像给手枪上膛一样为它穿上软皮套,调整扣带,又过分细致地讲解男人那东西的构造。
智茜对此没有一点兴趣,甚至由衷地恶心,打断了直言问:“你想用那东西干我?还是让我干你?”
钟盼微笑摇头不语。
智茜皱眉。
钟盼将东西弄好却是丢回原处,一起身就将她覆面按住,拉下连衣裙后背的拉链,原形毕露道:“干你还需要那种东西?”
“放开,我没有允许你碰我。
”智茜喊道。
钟盼的回应是咬她,从耳朵一直咬到越露越多的后背,乃至腰、臀和腿,像剥虾一样将她的人从衣装里完好地剥开。
肆无忌惮地凝视她,说她茂盛可称呆气的毛生得可爱。
过分狎亵地亲吻她。
比母亲更温柔地熟悉这具干涩的身体,每一寸肌肤。
她知道了她的脚。
钟盼小时候,慈禧太后一颁放足令,广东那边的妇女普遍就放足了。
但智茜随固守旧思想的母亲住在乡下,被缠过两年足,后面耐不住一边倒的舆情压力,智茜去父亲面前假意哭诉,父亲也发了话,才只好放足。
小孩骨头软,脚放开了就继续长,最后也长得与钟盼的天足一般大,尽管智茜身高要高一截。
只是她的右脚有块骨头被裹骨折,错位了,没及时正回来,脚背为之隆起一道弧度。
长好以后复原就难了。
就算找西医开刀做外科手术,也不保证能弄好。
反正不疼不肿,能跑能跳,也不影响生活,寻常穿着丝袜穿着鞋,一点看不出。
可现在不一样了。
钟盼手掌心捧着她的脚,一面不屑地说“男人才爱玩脚”,一面却在足弓的弧上反复摸索,久久不肯松开。
两人的脚底对底相迭,果然一样大。
智茜早就知道这件事,钟盼却很新鲜,抵着她,像弹钢琴似的来回拨动脚趾。
小孩的脚。
钟盼爱不释手地抱着,轻蹭过她的唇和脸。
红粉印痕。
情欲的感觉意味着变回小孩。
吃掉一切想吃的东西,浪吟,摇晃,不知节制。
嘴巴成为性器官,唇齿就只是脱缰的异形兽。
钟盼在她上面,像月饼一层层地抖落酥皮碎屑。
微卷的发,扶疏枝叶。
钟盼两下就被顶哭,窄小却湿得要命,她的劲也实在太大。
钟盼细细地教了好几次,她都不得要领。
没办法。
一想到钟盼或许也曾像今日这样伺候父亲,对父亲露出梨花带雨、千娇百媚的神情,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会不会?到底会不会?她对她是不是最特别?
水沫的激荡皆是内心深处的叩问。
但钟盼偏偏又颇善隐忍,饶是如此,也不过用尽全力缠抱着她,像不来不会攀援的植物想要攀援,每一块肌肉都在拉扯。
但她不喊疼,就是流泪,发抖,失控,也死活不喊一句。
她所给予的她全都承受,哪怕嘲弄她是苦热之地又小又涩且没有肉的柑橘。
她有危及性命的疮疤,肚子上可怖的枪眼,陷在肉里取不出来的弹片。
多病之身。
不能生育,或许这对女人反而是幸运。
十年间动荡的往事都变成夜开的白色小花,落下来倔强地绽放。
但正如花开必有谢,她们的爱情本来不是为纠缠,而是为诀别。
游园惊梦最好就结束在惊梦,后面死死生生地折腾,早就失了感情的纯粹。
在规矩森严的大宅门,无数双眼睛看着,夜不归宿就已是很深的罪过。
钟盼说,自从她早年秘密参加革命,就抱有必死的觉悟,这条命已不能算是自己。
余生是她从烽火刀尖赚来的。
……
小钟把小说拿给身边人看,收获完全相反的两种评价。
同学们大抵是说,钟盼写得生动,好像她们也见过这么个人似的。
但是哪里见过?想不起来,于是她们又追着小钟八卦,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一位姐姐。
拿给绍钤本人看,他边看边忍笑。
小钟问他笑什么,他最后说,小钟写的女主角跟本人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他想象得出小钟穿每身衣装、做每件事是怎样情态。
至于钟盼是他,他不承认。
问就是他才不会被干还哭。
他也不是小柑橘。
大柑橘。
小钟嬉皮笑脸地纠正。
饱满、水润、个头很大、很好咬的进口大柑橘,柑橘猫猫。
他说不过,扁扁地走开了。
小钟好像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可爱,抑制不住继续逗弄他的心情。
他或许是自己不知道,他在床上真是一副她见犹怜的狐媚相,文字表达还是太抽象,所以她得画出来。
于是第二天起来,她把他在她身下高潮的表情画成了猫猫头像,面色绯红,眼含泪光,情不自禁地挑眉,却又死咬着下唇,不愿松开。
画完发给他,并说:「这是你。
」
「不像。
」他秒回。
「是情侣头像。
」小钟继续哄道。
她感觉得出他的别扭,但他还是二话不说把头像换上,又问:「你的呢?」
小钟微愣。
更早的时候,她一起玩的几个人,包括自己,也每人画了一幅同样风格的动物头像,小群里热热闹闹地品鉴完,也就再无下文。
没人真的换那个头像,于是小钟自己也没换。
当时心里还有点小失落。
她没想到大钟会换。
她将同款的愤怒小狗找出来,设置头像。
他看见又笑了,从房间里出来当面跟她说,“小狗像你。
”
两人把手机的大图分别点开,并排摆在桌面。
小钟满意地说:“像我把你欺负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