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神娃(1/3)
靠山屯的日子,像山坳里那眼老泉,咕嘟咕嘟,不紧不慢地淌着。
那晚惊心动魄的万兽朝拜、惨白月光,还有老王家西屋神龛里自旋的香灰与嗡鸣的牌位,在屯里人刻意的遗忘和讳莫如深中,渐渐被厚厚的时光尘土掩埋,只成了炕头火盆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的零星碎语。
只是碎语的主人公——那个在奇异月华中降生的娃娃,却如同被山风日夜吹拂的种子,一天天抽枝展叶,显露出迥异常人的模样。
他叫青城。
名字是王老栓翻烂了那本祖传的、纸页发黄脆裂的破书后,在某个油灯将尽的深夜,用烟袋锅子敲着炕沿定下的。
他说这名字沾着山气,也压得住命里的东西。
王铁柱和李翠芬不懂,也不敢多问。
对这个孩子,夫妻俩心头始终悬着那晚冰冷的月光,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尤其是李翠芬,每次对上儿子那双眼睛,心头总会莫名地一悸。
那眼睛太清,太亮,像后山深潭里浸过的黑曜石,不染尘埃,能直直照进人心底的角落,让她所有的疲惫、怨怼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都无所遁形。
她只能更用力地搂紧他,用母亲的体温去驱散那莫名的寒意,仿佛抱着一块捂不热的玉。
青城却浑然不觉父母的复杂心绪。
他安静,异常地安静。
别的娃娃落地几个月就开始咧着嘴流着涎水咿咿呀呀,或者用响亮的啼哭宣告自己的存在。
青城很少哭闹,饿了或者不舒服,也只是发出细细的、小猫似的哼唧。
更多时候,他只是睁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小嘴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认真交谈。
王铁柱的心一天天往下沉。
这娃,太怪了。
他偷偷跟王老栓嘀咕:“爹,你看他……总像瞅着啥东西,那眼神,瘆得慌。
”王老栓总是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深深地看着炕上安静的小孙子,半晌才闷声道:“瞅就瞅吧,该他瞅的,躲不过。
”
日子在担忧与沉默中滑过。
青城三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撕开了靠山屯表面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得有气无力。
屯子东头的碾道旁,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和几个光着脊梁、叼着草棍闲磕牙的老爷们儿围在一起。
碾盘中央,躺着屯里的老光棍儿刘二迷糊。
他昨夜喝多了老白干,不知怎么摸到碾道,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碾盘上,再也没醒来。
人已经硬了,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酡红和一丝诡异的满足笑容。
“唉,也是个苦命人,就这么走了。
”张寡妇叹口气,用鞋底子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啧,瞅这死相,怕是醉死鬼勾了魂。
”另一个婆娘撇撇嘴。
王老栓也被叫来了,蹲在碾盘边,皱着眉检查刘二迷糊的尸身。
他早年跟着老辈人学过点看事的皮毛,屯里谁家有个白事邪祟,常请他过去瞅一眼。
王铁柱跟在他爹身后,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这大晌午的日头底下,碾道周遭阴气森森。
就在这时,王铁柱感觉裤腿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
他低头,是青城。
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安静地站在他腿边,仰着小脸,那双黑得惊人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碾盘上刘二迷糊的尸体。
“青城!谁让你来的?快家去!”王铁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把孩子抱走。
这地方,是娃娃能看的么?
青城却挣脱了他的手,小小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小手指着刘二迷糊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用一种清晰得不像三岁孩童的、带着点困惑的稚嫩声音,清清楚楚地问:
“爹,那个红脸的伯伯,他背上趴着个黑乎乎的、流口水的大家伙……它为啥老舔伯伯的脖子呀?”
嗡——
仿佛平地一声炸雷!碾道旁瞬间死寂一片!所有七嘴八舌的议论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那鞋底的针戳到了手指头,叼着的草棍掉在了地上。
几双眼睛,带着极致的惊恐,齐刷刷地盯在了青城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上。
“青……青城!胡咧咧啥!”王铁柱魂飞魄散,脸唰地一下变得比碾盘上的死人还白,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声音抖得不成调。
王老栓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子差点脱手。
他那双饱经风霜、见惯了山里邪乎事的眼睛,此刻也充满了震惊,死死盯着孙子,又猛地扫向刘二迷糊的尸身,尤其是脖颈后那块地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蛇一样往上爬。
“老……老栓叔……”张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筛糠似的抖,“娃……娃看见啥了?”
王老栓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碾盘上的寒气。
他蹲回刘二迷糊身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拨开死者后颈窝的头发。
围观的几人,包括王铁柱,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看去。
日光下,刘二迷糊后颈窝那片皮肤上,赫然印着几道已经变成暗紫色的、不规则的淤痕!那形状……扭曲、粘腻,竟真像某种巨大舌头反复舔舐留下的印记!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恶臭,隐隐约约从那淤痕上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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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干呕起来。
“是……是酒鬼缠身!是醉死鬼!”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王老栓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猛地回头,看向被王铁柱死死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大眼睛的青城。
那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单纯的好奇和一丝未被满足的困惑。
“家去!”王老栓的声音低沉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对王铁柱说的,那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管好你们的嘴!谁要是在外头嚼一句舌根子……”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瘆人。
王铁柱如蒙大赦,抱起青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轨道。
身后,留下碾盘上一具诡异的尸体,和一群面无人色、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村民。
靠山屯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被一个三岁孩童天真无邪的一句话,彻底撕碎了。
从此,“王家那个小怪胎”、“能看见脏东西的邪眼娃”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在屯子的阴影里悄悄滋生蔓延。
王家的小院,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王铁柱把青城抱回屋,塞给李翠芬,自己则蹲在灶膛口,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
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王老栓阴沉着脸走进堂屋,反手关紧了门。
他没看儿子,径直走到靠墙的神龛前。
神龛里,胡三太爷的牌位静静矗立。
他拿起三炷香,就着油灯点燃,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在昏暗中划出三道细线。
“爹……”王铁柱抬起头,眼圈发红,“往后……可咋整?屯里人都……”
“咋整?”王老栓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棉花上,“该来的,挡不住。
他的眼,开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看着儿子,“柱子,你得明白,从今往后,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儿。
他是山神爷和老仙家们点了头的!是带着‘净天眼’降世的!你护不住,也遮不住!”
王铁柱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老栓的话像冰冷的钉子,把他最后一丝侥幸钉死在绝望的墙壁上。
“净天眼?”李翠芬抱着青城从西屋出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脸瞬间煞白,“爹,您是说青城他……”她低头看着怀里懵懂的儿子,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青城似乎被勒得不舒服,扭了扭小身子,清澈的大眼睛望向堂屋的神龛方向,小嘴忽然咧开一个纯粹的笑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那袅袅升腾的青烟,奶声奶气地说:“娘,烟……烟里有白胡子爷爷……他对我笑呢!”
李翠芬如遭雷击,手臂一松,差点把青城摔在地上!王铁柱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老栓死死盯着那三炷香笔直的青烟,又看看青城天真无邪的笑脸,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扛起了更沉的担子。
他对着神龛,对着那无形的“白胡子爷爷”,极其缓慢而郑重地,躬下了佝偻的腰背。
青城的“净天眼”,如同春日冰河下涌动的暗流,一旦破开冰封,便再也无法阻挡。
靠山屯这座小小的山坳,成了他光怪陆离的启蒙之地。
大人们刻意的疏远、孩子们畏惧的躲闪,青城懵懂地感受着,却并不十分在意。
他的世界,远比这二十几户泥坯房构成的屯子广阔得多,也“热闹”得多。
屯子最西头,靠近后山入口的地方,孤零零矗立着一棵老槐树。
树龄谁也说不清,树干粗壮得需三四人合抱,树皮黝黑皲裂,如同披着古老的铠甲。
树冠如巨大的华盖,浓密的枝叶即使在盛夏正午,也只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这地方,是屯里人默认的禁忌之地。
老辈人说,这树成了精,树下不干净。
娃娃们更是被严厉告诫,绝不许靠近半步。
青城却成了老槐树唯一的常客。
他小小的身影,常常在午后大人们歇晌时,或是傍晚炊烟升起前,摇摇晃晃地穿过屯子西头杂乱的菜地,熟门熟路地来到老槐树下。
他也不怕,靠着那粗糙冰凉、布满深深沟壑的树干坐下,仰起小脸,对着浓密的树冠,像是在跟谁说话。
“老槐爷,今天讲个啥故事呀?”青城的声音清脆稚嫩,在寂静的林边格外清晰。
没有回答。
只有山风吹过,满树的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仰起的小脸上跳跃。
青城却听得聚精会神,小脑袋一点一点,时而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
“真的呀?大老虎那么笨,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啦?哈哈……”他拍着小手,仿佛真的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故事。
有时,他会安静下来,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睛,像是在聆听树皮深处传来的、只有他能捕捉的古老脉搏和悠远叹息。
他会小声嘟囔:“老槐爷,你伤口还疼不疼?昨天雷劈的地方……我给你吹吹?”说着,还真的鼓起小腮帮子,对着树干上一道焦黑的新鲜裂痕,认真地吹着气。
说来也怪,那裂痕边缘翻卷的焦黑树皮,在他“吹”过之后,似乎真的不再那么刺眼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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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铁柱偷偷跟来过几次,远远地躲在灌木丛后。
他只看到儿子一个人对着老树自言自语,时而发笑,时而认真点头。
那画面,在惨淡的夕阳余晖或浓密的树荫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让他脊背发凉,却又不敢上前惊扰。
他只能一次次把担忧和恐惧咽回肚子里。
除了老槐树,后山的生灵们,似乎也格外亲近这个“净天眼”的娃娃。
一只皮毛火红、像一团跳跃火焰的小狐狸,是青城最忠实的玩伴。
屯里人管它叫“火云”,视它为山里的精灵,等闲不敢招惹。
这火云却总爱溜达到屯子边缘,尤其是王家附近。
只要青城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或者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那团火红的身影便会轻盈地从林间跃出,不远不近地跟着。
“火云!”青城一看到它,眼睛就亮起来,张开小手。
那红狐狸竟真不怕人,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跑过来,用湿润冰凉的鼻尖蹭蹭青城的手心,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
有时,它会突然转身钻进灌木丛,片刻后叼着一颗红艳艳的野山楂,或是一小串熟透的山葡萄,小心翼翼地放在青城脚边,歪着头,狭长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
“给我的?谢谢火云!”青城开心地捡起来,也不嫌脏,在身上蹭蹭就塞进嘴里,酸得小脸皱成一团,惹得火云尾巴摇得更欢。
更让王铁柱头皮发麻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黄皮子(黄鼠狼)。
这东西在屯里人眼中亦正亦邪,带着三分邪性,轻易不敢得罪。
它们却似乎对青城格外“慷慨”。
青城常在自己那件小褂的口袋里,或者睡觉的炕席下面,摸出几颗油亮饱满的松子,或是几颗圆润的小石子。
有一次,他甚至从自己破了洞的布鞋里,倒出一小撮晒干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蘑菇!
“爹,你看!小黄给的!”青城举着蘑菇,献宝似的给王铁柱看。
王铁柱看着儿子手上那几朵颜色鲜艳、从未见过的蘑菇,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拍掉